鹹錫朝的成年皇子,即便身無實際職務,亦有資格列席朝會。一般情況下,沒有誰會想不開不去參加。哪怕個別懶怠不願動的,如四皇子端王殿下,爲獲取信息,保持形象,表示關心國事,體恤父皇,總會盡量按時爬起來,打著瞌睡趕去早朝。
迄今爲止,唯一一個從未參加過常規早朝的,當屬六皇子休王。話又說回來,其他幾個皇子身上好歹都掛著行政職務,哪怕只是個名譽稱號。唯獨休王,大概時日太短,皇帝還什麼都沒來得及封。宋微不來早朝,最多給人留個懶散印象,倒沒別的閒話可講。
是以宗正寺都接了聖諭要給休王殿下選妃了,當事人還在矇頭睡大覺,以爲拖得一時算一時。
當日皇帝下朝後,派內侍往休王府傳旨,著六皇子即日起列席早朝,不得有誤。
宋微聽見這份皇帝口諭的時候,正跟冬桑兩個人坐在碧桃林當中的八角亭頂上打彈弓。前晚與獨孤銑在亭子頂上待半夜,別的都被他選擇性遺忘了,單記得涼風舒爽,視野不錯。於是手腳並用從樹枝上爬將過來,叫上冬桑一起,拿彈弓打桃子。
原來花期過後,滿院子碧桃樹居然密密麻麻掛上了果。宋微特意問了園丁,道是此品種專爲賞花,果實味道並不好,遺憾之餘,便拿來當靶子打彈弓玩兒。這碧桃果說是不好吃,仍然引來許多鳥雀啄食,又增添許多活靶子。冬桑修道,不肯殺生,兩人便只搓了泥丸子裝在彈弓上,專門嚇唬捉弄小鳥。
青雲站在亭子底下,傳達完皇帝口諭,等六皇子回覆。
藍靛站在一側,替主子下跪接旨謝主龍恩。虧得只是句口諭,若是正兒八經一道黃綾聖旨,怕是一堆人底下襬香案磕響頭,正主兒照樣蹲在亭子頂上打彈弓。
藍管家能替休王殿下接旨,卻不能替他答話。
青雲仗著六皇子曾經寄居寢宮那點交情,踮起腳,尖聲道:“卯時凌霄門開,卯時三刻百官集於凌霄殿外,殿下明日千萬莫要誤了時辰。”
“噗!噗!”幾聲,不知什麼物事就在腳尖處砸響,驚得首席內侍大總管擡腳連跳。定睛看時,才認出是幾枚泥丸。
宋微懶洋洋躺在瓦面上:“知道了。”
至於冬桑,爲免魚池之殃,早就施展輕功跳下涼亭,嗖嗖躲回了自己房間。
青雲拍著胸口,笑容僵硬,藍靛拉他去前廳喝茶壓驚。
藍管家皺眉嘆氣:“唉,怎麼就鬧成這樣了?六殿下在宮裡陪陛下那會兒,父子兩個多好。”
青雲比他知道得多,跟著嘆口氣,覺得皇帝專門找了幺兒回來克自己。想起當初六皇子之所以肯留在宮中,只是因爲皇帝病重,腦中念頭閃現,立即告辭,顛兒顛兒回宮,與陛下分憂去了。
宋微獨自躺在亭子頂上看天。聽得身邊“嗖”一聲,轉頭,果然,冬桑這小子又回來了,手裡還提著兩罈子酒。
大喜:“知我者,冬桑也!”
一人一罈,壇口輕碰一下,開喝。
冬桑是典型的乖孩子,在住進休王府之前,滴酒不沾。被宋微以酒逢知己千杯少,江湖好漢醉客多,醉裡乾坤有大道……諸多歪理邪說動搖,開始跟他學喝酒,進步神速。
兩人性情經歷大不相同,然而某些方面腦頻卻極爲合拍,短短數月,越相處越融洽。
冬桑是寶應真人的徒弟,但這徒弟卻是別人送的,另有出身來歷。寶應真人精於醫道藥理,並不擅長搏擊。冬桑的武功,來自他的本家。去年宋微在外頭打流,皇帝再次病危,寶應真人入宮診治,冬桑因爲本家家務事,回去了幾個月。如今皇帝身體大好,按說寶應真人早該出宮。大概兩個老頭子太過投緣,能陪皇帝聊天的老兄弟又越來越少,孫寶應遂被留在宮中長住。
宋微跟冬桑聊天中得知這些,也沒有細問。
兩人慢悠悠地喝著酒,冬桑問:“你明日去早朝麼?”
宋微搖頭:“不去。”
冬桑眼睛亮了:“那咱們還追鴿子去?”
宋微忍不住笑:“追鴿子去。小蒞也會來。”
若獨孤蒞在場,大概還要多問一句,不去早朝怎麼辦,冬桑連這一句都沒有。宋微由衷覺得,只要跟這二位說話,通體舒泰。
所謂追鴿子,是三人開發的新玩法。尚未到八月,天氣不冷,天亮得也早,太陽一露面,就把鴿子放出去。宋微與冬桑從休王府出發,獨孤蒞從憲侯府出發。四隻鴿子半路匯合,許是東城山水最好,往往飛至落霞湖畔才返航。雙方人馬則比拼誰先追到終點。宋微這邊有嗯昂這頭毛驢扯後腿,獨孤蒞那邊則有個騎術不到家的拖油瓶弟弟,彼此實力相當,互有輸贏。
次日天沒亮,李易等人便催休王殿下起牀收拾,準備上朝。宋微故意作對,動作慢騰騰不說,一會兒要拉屎,一會兒要撒尿,硬生生拖到非誤點不可,內外兩名管家急得直冒汗。終於騎上馬出門,宋微把朝服往秦顯手裡一丟,掉轉頭便跑。另一邊冬桑放出鴿子,也騎了匹馬,還順帶捎上嗯昂,笑嘻嘻從王府後門出來,跟他在岔口碰頭。
一路狂奔,最後在落霞湖邊聚齊。獨孤蒞遠遠瞧見宋微與冬桑,高興得雙手揮舞。秦顯一個頭三個大,哭笑不得。早朝是無論如何趕不上了,只好派人進宮彙報皇帝,自己留下保護六皇子。
大早上的,沒幾個閒人,然而碧空寥廓,山水清幽,景色格外美麗。
憲侯府隨從擺開簡便幾案,呈上食盒。衆人吃吃喝喝,最是愜意不過。
宋微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忽對獨孤蒞道:“小蒞,以後要是早上我沒空,你跟冬桑哥哥追鴿子玩吧。”
“咦,小隱哥哥,你爲什麼早上會沒空?”
“我可能……”宋微抓抓頭髮,“得去上早朝了。”
“哦……”獨孤蒞有些失落,但並不意外。小隱哥哥是皇子,要上早朝很正常。
作爲一個皇子,成親、上朝,都是最基本的義務。
宋微想:我本不是回來做皇子。經過這麼多事,以爲皇帝老爹明白,原來他還是不明白。說到底,是自己低估了爲君爲父者的固執。
又或者,其實別人都明白,不明白的,只有自己。
湖面波光閃爍,變幻莫測。那活潑可愛的光影底下,藏著深邃翻涌的暗流。
六皇子要成親,休王要上朝,都屬於認祖歸宗之後,順理成章該發生的事。但六皇子不肯成親,也不願上朝。皇帝明知自己脾氣,還非要如此安排,很可能會在朝上弄得下不了臺。
莫非老頭找虐找上癮了不成?
他到底想幹什麼?
而獨孤銑……又知道多少?
直覺嗅出一絲陰謀的意味,宋微手裡抓著酥皮燒餅,動腦筋動得投入。奈何腦容量終究不夠,想來想去,想得頭疼,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小隱哥哥,酥餅不好吃麼?”
聽見獨孤蒞問話,宋微才發覺手中的餅早已涼透。
“挺好吃的。是我吃飽了。回去罷。”宋微站起來,比劃一下,半塊酥餅斜飛出去,打水漂餵魚。
管他皇帝打什麼主意,不想做的事就不做,誰也別想強迫我。
獨孤蒞滿肚子話等著跟小隱哥哥講,因爲宋微神情姿態陡然間大不相同,害得他一句也沒能說出來。
六殿下不肯上早朝,底下人總不能綁著他去。皇帝也沒有再派人來催,似乎就此不了了之。原本每日下午該進宮抄書兼請安,如今也被宋微自動取消。宮裡其他雜七雜八的活動,不來請,當然不去。專程來請,照樣不去。如此沒幾天,就傳出消息,皇帝又病了,已經連續三天不曾早朝。
當宮中再一次來人,言道陛下病中惦念六皇子,請六皇子入宮探望時,宋微終於鬆口。
爭吵、冷戰,縱然奏效,也不是好辦法。總要面對面試試,溝通的可能性。
見殿下點頭,藍管家慌忙召來僕婢,收拾換裝。宋微把冬桑叫來:“你也很久沒見師傅了吧?跟我一塊進宮去,和你師傅說說話。”等管家出去安排隨行隊伍,立刻將僕婢揮出房門,跟冬桑唧唧咕咕咬一陣耳朵。
一行人順利進宮,卻看見寢宮大門外立著幾個人,服飾裝備,和宋微身後這羣頗爲相似。藍靛追上一腳,低聲稟報:“是安王殿下在。”
宋微與二皇子已然照過不少次面,沒留下什麼好印象。前次擊鞠比賽,忙著耍弄四皇子,也顧不上特地留意他。對於獨孤銑後來一番混賬話,更沒當回事。今日預備與皇帝正式談談心,懶得應酬閒雜無聊人士,聽見是安王在裡邊,扭頭對冬桑道:“那我跟你一塊兒先去瞅瞅真人。”
這完全不合規矩。藍管家一臉無奈懇求,擋在前邊。
正拉鋸間,二皇子出來了。這回換宋微無奈了,垂首側立:“見過二皇兄。”
安王常年養病,不見日光,白皙清瘦,看去很是斯文。只一樣,別開口說話。開口必損人,刻薄起來,連親爹都不放過。
先頭勸老四的時候,事不關己,還頗淡定。這回休王選妃,作爲碩果僅存的單身皇子,且深得皇帝寵愛,引來不少覬覦。二皇子被外家姨母纏不過,來向皇帝推薦小表妹,看見罪魁禍首,不免格外煩躁。
“原來是六弟。你可算是來了。父皇御案上閨秀貴女肖像,不知幾許,單等六弟來挑。父皇爲六弟選妃,操心勞累,竟致舊疾復發。六弟終身大事,在父皇心中,怕是重過朝政軍務吶。”
宋微一愣,隨即大怒。回頭瞪視身後跟著的藍靛與秦顯。那兩人明顯不敢與他對望,虛心避過。
宋微心頭冷笑:合著老子要娶媳婦,全天下都知道了,偏老子自個兒不知道。
斜乜著安王:“當爹的挑兒媳婦累得病倒,不算奇事。倒是皇兄一向身體欠安,說起沒過門的弟婦這麼精神,還真挺稀罕。小弟失禮,至今未上門拜望,勞皇兄替小弟向皇嫂與侄兒侄女們轉達問候。”
說完,擡腿就進了寢宮院門。
“你!”安王頭一回遇見比自己還刻薄的主,氣得一張蒼白的臉通紅。竭力忍下,腦中不由得回放起宋微那個挑釁的眼神,忿然暗忖,當真可惜了那般相像的一雙眼睛。
宋微疾步衝進寢宮,通傳的內侍攔他不住,小跑著往裡喊:“陛下,六、六殿下來了!”
皇帝爲休王選妃,幾乎稱得上是大張旗鼓,以爲很快就能通過旁人之口傳到兒子耳朵裡,等著看他如何反應。冷戰若干天后,心頭竊喜,覺得是兒子開始妥協的徵兆。他卻沒想到,宋微這些天心情不好,根本沒與狐朋狗友往來。平素一個消息靈通時刻主動彙報的薛三,偏巧返鄉成親尚未迴歸。休王府裡的侍衛都是憲侯那邊的,知道也不可能透露。李易和藍靛倒是皇帝這邊的,怎奈被六殿下整怕了,沒有皇帝明示,誰也不肯當炮灰先鋒。如此這般,弄得宋微走到寢宮門口,碰巧撞上二皇子才得知此事。
所以說,千算萬算,人品不好都白算。
皇帝天天叫人去請小兒子進宮,一回沒請動過,今日也沒指望他會來,結果居然來了。御案上的美人圖當然不用收,藥碗趕忙擺到明顯位置,剛作出更加虛弱模樣,重新靠在牀頭,兒子就進來了。
“咳!咳……小隱,你來了……”
宋微停住腳步。一肚子怨怒,對上皇帝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忽然就噎住。面前年近古稀的衰弱老者,是這一世親生父親。也是幾世以來,冒出得最晚,卻最稱職的父親。
硬的不忍心,那便來軟的罷。
前行幾步,走到龍牀前。忽地屈膝,緩緩跪下去。
“爹,你把選妃的聖旨,撤了罷。”
皇帝與他平視:“小隱,這是大事,君無戲言。”
“爹,我不去封地,就在京城待著。你也別弄個女人來膈應我。咱父子一場不容易,都舒心點不成麼?”
“父子一場不容易……小隱,你既認了朕是父親,就該知道,朕也是皇帝。你是朕的兒子,自然就是皇子。你焉知目下這點不舒心,不是爲了往後舒心點?朕終歸不會害你……”
得,談不攏,只好翻底牌了。
“爹,我雖然認祖歸宗,孃的牌位也進了宗廟,卻從沒給孃親戴過孝。說起來,實在太不孝順。從今日開始,我替早死的娘守孝三年,願她九泉之下安息。”宋微鄭重其事說完,心裡默默向親孃道聲歉。果真是親孃,一定不會怪兒子,迫於無奈,出此下策。
皇帝聽完他幾句話,整個人都失了魂似的,完全呆滯。
猛然間回神,拳頭狠狠砸在牀上:“朕不準!逆子!你是要朕死不瞑目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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