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有些茫然地接過那兩枚鴿蛋,潔白光滑,還殘存著幾分溫熱,躺在自己寬大的手掌中,顯得格外小巧脆弱。
“輕點,別弄碎了。”宋微一面說,一面低頭拍打身上的塵土。
獨孤銑空著的那隻手不由自主伸出去,替他拂掉頭髮上的草屑和鳥毛。拂了兩下,停下動作,手掌滯留在耳側,彷彿無意識般,一下一下理順他凌亂的髮絲。
“掏個鴿子蛋,搞得跟做賊似的。”語音輕柔低沉,有著當事人都沒意識到的寵溺味道。
“可不就跟做賊似的?人家要偷你子孫,你能幹麼?”宋微大咧咧說完,才覺得這話貌似有點兒粗暴。擡頭看一眼,不提防就被對方眼神嚇到了。那目光又黏又膩又刺人,獨孤銑什麼時候這樣瞧過自己,差點瞧出心律不齊來。臉上頓時發了燒,耳根也隨之變得發燙。
“你,那個……要不要吃鴿子蛋下酒?”
獨孤銑問:“你不留著孵雛鴿?”
宋微聞言,又看他一眼,神情滿是得意:“不懂了吧?你以爲什麼蛋都能孵出雛兒來啊?”
“那什麼蛋能孵出雛兒來?”
“當然是兩隻鴿子那啥以後下的蛋……”忽然反應過來,瞧見他要笑不笑,一臉戲謔,擡腳便踹,“你願意孵,留給你孵好了!”
獨孤銑哈哈大笑,牽著他的手出了雜屋,往堂屋裡走。
宋微幾世都沒有過農村生活經驗,也沒養過禽類寵物,一開始是真不知道。雌鴿頭一回下蛋,以爲很快就有小鴿子出世,樂顛顛等了好些天,發現沒什麼動靜,才跑去諮詢禽鳥鋪子的夥計,把生育大事問了個明白。原來他之前擔心兩隻鴿子過早親熱,影響身心健康,上躥下跳地搗亂,結果弄得人家有了心理陰影,生出來的都是未受精卵。而且拉嘰姑娘總喜歡躲到鴿籠最暗的角落裡下蛋,這就是爲什麼宋微連腦袋都伸了進去。
他自己沒經驗,便覺得獨孤銑一個侯爺,很可能也需要長知識,纔會那般反應。
叨咕半天,最後道:“我怎麼知道鴿子膽子這麼小。唉,這下可好,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著小鴿子……”
獨孤銑聽著,嘴咧開就沒合上過。這時接話:“早跟你說別瞎管,隨它去。”捏捏他臉頰,“至於愁成這樣麼?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不是有鴿子蛋下酒?捨不得拿出來?”
“那你等會兒。”宋微說罷,丟下獨孤銑,從廚房後門出去,左鄰右舍轉一圈,拎個籃子回來了。
獨孤銑看他喜孜孜擺好桌案,搬出一個小銅爐,半筐木炭,又鑽進房裡拿酒,笑著站在旁邊等待。
“行了,開吃。”宋微坐下,揭開籃子,裡邊一小碗煮熟的鴿子蛋,約有十來個,被調料醃成了淡褐色。又有羊肉雞肉菜蔬若干。他拿起邊上的竹籤,將鴿蛋穿在上頭,穿了兩串,架在銅爐上慢慢烤。
獨孤銑在他對面坐下,幫忙把肉片也穿到竹籤上。炙烤之法,是這個時代極其流行的烹飪方式,因爲用了最地道的西域調味品,香氣濃郁,誘人垂涎。
“本來在院子里弄最方便。”宋微把鴿子蛋翻個面,表皮烤得金燦燦的,煞是好看。“但是,你想啊,當著人家小倆口的面吃這個,雖然是孵不出來的蛋,也太殘忍了不是?反正我娘不在,就是把廳堂薰成煙囪,也沒人訓我,嘿……”
獨孤銑聽著他囧囧有神的東拉西扯,忽然明白了,宋微一直在等自己。他等了很久,並且,等得很辛苦。
“小隱。”
“嗯?”
“這些鴿子蛋攢了多久?”
“一個多月吧。吊在水井裡,不容易壞。昨晚醃上的,你再遲來一天,可就吃不上了。”
“小隱,你是不是……是不是以爲我不會來了?”
宋微頭也沒擡,專心燒烤:“你這不是來了麼。”
自己拿起一串鴿子蛋,遞給他一串。吹了吹,一口咬下一個:“唔,真香……比雞蛋好吃。”蛋黃燙得很,宋微咬兩下,一個勁兒吐舌頭,又騰出一隻手倒酒。
獨孤銑看他忙活,覺得自己的心也像這炭火烤透的鴿子蛋一般,內裡憋著灼熱的蒸氣,表皮痛苦地皺縮著。因爲烤糊塗了,說出口的話,全是廢話胡話糟心話。
他問:“小隱,你跟薛三,怎麼回事?”
自從西都獨孤府徹底整頓之後,獨孤銑便安排了人留意宋微的動向。半年前形勢緊張,怕無端連累他,把人手撤了個乾淨。最近從烏洛部族回來,稍有空閒,於是又盯得緊起來。薛家兄妹跟宋微曖昧許久,他早就知道,也知道宋微不但應付得來,還能從中找樂子,故而並不擔心。他唯一擔心的,是宋微主動跟人亂搞。偏偏被逼得放了明話,自己不能干涉他,這份憋屈,端的難以言表。
獨孤銑不清楚幾個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只得知薛璄人走了,架勢反而更加張狂。他手下幾個不知死活的小卒,背地裡什麼浮言浪語都敢說。此刻因爲確定對方心意,宋微半年等待,反倒莫名成爲獨孤銑的某種倚仗。彷彿突然就轉正了上位了,有資格審訊捉姦了。本該竭力剋制收斂的心思,完全不受控制,如脫繮野馬般愈發放縱。
宋微翻個白眼:“什麼怎麼回事?”
獨孤銑最見不得他這模樣,被那小眼神一瞥,心裡立刻就要著火。
吃的喝的都放下,傾身過去,捏住他下巴:“乖,別裝傻。到底怎麼回事,嗯?”
宋微順勢擡頭,胳膊撐在凳子沿兒上,挑起眉毛:“你覺著是怎麼回事,就怎麼回事。”
獨孤銑吸口氣,使勁壓了壓心火:“小隱,你明明答應了我,是你自己許諾我半年期限。我知道我該早些來……別這樣故意氣我。”
宋微偏過臉看牆壁:“我是答應了你,那又怎麼樣?難道就不能給自己存個備用的麼?誰知道你來不來?白耽誤小爺我……唔!”
這張嘴實在是可恨。獨孤銑兩步繞過去,捉住了狠咬一口,直接見了血。緊接著把人提起來,自己坐在圓凳上,將宋微放在腿上,
【和諧】
獨孤銑放開他的脣,頭枕在他頸側:“小隱,我很想你。”
這一句就像迷惑心智的咒語,令宋微放鬆了身體。手從獨孤銑衣襟伸進去,在肩背上毫無章法地抓摸。摸到一道長長的凸起的疤痕,愣了愣,立即扒開衣裳。疤痕顏色新鮮,明顯癒合沒有太久。
“你受傷了?”
“早已經好了。”
宋微把他前襟也扯開,又在肋下找著一道新傷。
摸了摸,哼道:“有些人不是自誇功夫好得很麼?”
獨孤銑聽了他的語氣,立即明白他把這兩道傷口理解成了自己來得這麼晚的原因。
如此美好的誤會,令人張皇無措。
不知該回答什麼,抱著他一頓狂風驟雨地做。懷裡的人再沒有說話,只是閉著眼睛隨他起伏,嘴角微微翹起,浮現出放空一切的祥和與愜意。
獨孤銑不是詩人,卻在這個時刻想起了許多詩句所描繪的意境。
比如暴雨中殘損的芭蕉下一叢綠幽幽的苔蘚,風雪中搖曳的燈火下一枚圓溜溜的棋子。任世界翻天覆地,此間方寸,安穩靜好。
他於此刻堅定了決心:這樣的好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拖一天,是一天。
桌案上有現成的溼布巾,備下擦手用的。扯過來擦了擦身上,宋微懶洋洋道:“哎,這下真餓了。你是打算吃窮我,故意這麼折騰是吧?”
獨孤銑嗤笑:“你還能叫人吃窮了?有的是公子小姐排著隊給你上貢吧?”
嘴裡說著酸話,手底卻不含糊,將小銅爐搬到地上,把火挑旺,添幾塊木炭。又從宋微房裡抱出一張氈子鋪好,讓他側躺在自己腿上,一面接著燒烤,一面伺候他吃喝。
宋微就著他的手喝口酒,笑道:“你不服氣,你倒是勤來貢著點。”
獨孤銑順便自己也喝一口,道:“這不是來了麼?”趁著氣氛正好,繼續之前的話題,“小隱,你老實告訴我,薛三是不是找過你麻煩?”
宋微頓了頓,顯出一點尷尬樣子:“也不是不能跟你講。只不過,你聽了不許生氣,更不許笑。”
當下便將那一晚的經過說了一遍。他瞞下了翁寰下藥的情節,只道是一幫狐朋狗友給薛三餞行,喝多了胡鬧。薛三要佔自己便宜,翁十九幫著使壞,自己借窈孃的手施了個偷樑換柱之計,結果卻被神志不清的薛三張冠李戴,事後怎麼也說不明白,於是成了一筆糊塗爛賬。
他心裡十分清楚,下藥暗算一事已然超出憲侯接受範圍,真說了,搞不好會鬧出人命。故意把過程講得滑稽可樂,果然,獨孤銑忍不住露出笑意。最後硬板起臉,兇巴巴道:“既如此,有何說不明白的?怕是你不想跟人說明白吧?”
宋微沉默片刻,道:“那時候,我不知道你到底還會不會來。非跟他掰明白了,對我有什麼好處?弄不好當場就把人得罪了,吃不了兜著走。何況他轉眼就走了,不過是幾個嘍羅上門送錢送物,背後說些風言風語,我跟這些人白費什麼勁?薛三武舉回來,肯定很快要成親,到時候認不認得我還兩說,你何必吃這飛醋。”
獨孤銑也沉默了。如果自己不來,宋微的做法,就是最好的自我保護方式。也許,因爲一直以來都未能在他面前佔上風,故而印象裡總覺得沒有他應付不來的人和事,也因此忽略了他在用怎樣的方式去應付這些人和事。
“小隱。”獨孤銑想說聲抱歉。然而自己的所作所爲,又豈是抱歉二字可以了結?
宋微奸笑一聲:“薛三外表瞅著精明厲害,其實好糊弄得很。招人恨的是翁十九那死胖子,看似憨直,一肚子壞水。”拍拍獨孤銑胸脯,“喂,你能不能幫我揍這廝一頓?別打死了,揍得他一個月下不了牀就行。”
獨孤銑望著他,眼裡全是柔情:“好。”
宋微眨眨眼睛,又道:“你自己動手,別叫侍衛。”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