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清晨。
九品蓮花燈柱上最後一朵躍動的火焰熄滅,隨著極細微的畢剝之聲,一縷青煙裊裊上升,飄散在秋日清涼的晨光熹微中。
獨孤銑支起上身。
宋微渾身無力,禁不住輕輕抽搐。好似從一個狂亂的夢中驚醒,緩緩睜開眼睛。
“小隱,你本來就該恨我。”
好一陣,宋微才意識到,獨孤銑這句話是在回答自己之前那個問題。然後纔想起,居然沒被他做死在牀上,真可惜。
隔了大半夜沉默又兇狠的瘋狂,纔開口給出答案,莫非他心裡,也曾是同樣打算不成?
獨孤銑的動作比聲音更溫柔,幾乎是一絲一縷地,把宋微沾在額前臉側的頭髮拈到耳後。
“小隱,你當然可以恨我。無論多久,無論多深。我……很高興。”
宋微溼潤迷濛的眸子一動不動盯住他,似乎在分辨此話是真是假。
許久,應了聲“好”。喉嚨腫痛,僅僅一個字都彷彿費盡全身力氣。然後勉強擡起右胳膊,軟軟勾住他脖頸,用與“恨”截然相反的,充滿了依戀愛慕的姿態,親了上去。
心裡卻是一分比一分冷。
這個又高又富又帥的男人,這個時代標兵一樣的好男人,寧肯自己恨他。
他寧肯……選擇六皇子的恨,也不要宋小隱的愛。
這答案早已昭然若揭,事到如今,他不過是用這樣的方式宣佈,將毫不猶豫,親手斬斷宋小隱的一切退路。
而自己,不知不覺間,淪陷而不自知,終至無路可退。
自欺欺人到此刻,宋微不得不承認,這一世,其實沒有什麼不同。歸根結底,還是惹上了不該惹的人,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因爲幾番掙扎而後心甘情願,導致過往全部體驗加起來,也沒有眼下來得憋屈。
太久不屑於恨的心,此時此刻,卻很想把這個一力擔下全部罪責的好男人,認真地,恨上一恨。
他親了親他的下巴,又親了親嘴脣。堅硬處如巖石,柔軟處如絲絮,昭顯出這個男人非同尋常的強悍與溫柔。
宋微在心裡向自己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這樣愛他。一念及此,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感情這東西,總是在決心不愛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愛得太多,愛到得不償失,覆水難收。
獨孤銑低下頭,一點一點舔吸不停滾落的淚珠,左右應接不暇。最後只得擡手將他雙眼合上,用寬大的手掌遮擋住,彷彿這樣就能叫他不再哭泣。
掌下很快濡溼一片,冰涼透明的液體從縫隙間汩汩而出,好似沒有盡頭。宋微張著紅腫的嘴脣抽噎吸氣,短促而輕悄的節奏有若瀕臨夭折的幼獸。
獨孤銑不是沒見過他各種憂愁煩悶、悲傷難過模樣,這時候才知道,真正傷心起來,是什麼樣子。
再也沒法保持鎮定:“別哭,妙妙,別哭……”
下意識地,叫出了心底深處那個最隱秘,也最親密的稱呼。
宋霈屬於現在。宋微屬於過去。宋小隱屬於親友。唯獨宋妙之,永遠只屬於他獨孤銑。皇帝一念之差,沒有給六皇子重新賜字。如今天下間除了憲侯,還有誰會用,誰敢用?
事情走到這一步,不能不說,無奈痛苦固然有之,另一方面,實際上也滿足了憲侯大人內心潛藏的某種極度陰暗慾念。也許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曾幻想過,有朝一日,這個人被自己徹底禁錮,無法逃離。就像眼前這樣,滿腹委屈、傷心欲絕,卻只能蜷縮在自己懷裡,愛著自己,恨著自己,依賴著自己。
心臟疼得好像要被捏碎一般,那莫名的滿足感依舊如幽壑暗潮漫過了堤岸。
“乖,別哭了,妙妙,別哭了,啊?”
獨孤銑在宋微臉上落下無數輕柔細密的吻,慢慢親到耳朵、脖頸,一邊親,一邊撫摸,欲圖竭盡所能,予他無限可靠的安慰,令人沉溺的溫存。
宋微累極了。爲什麼,總是在自以爲鍛鑄得足夠強韌的時候,痛苦也跟著刷新了它的上限。
真是……不甘心哪……
在眼淚快要流乾之前,他忽然醍醐灌頂般頓悟了自我開解之法:不過是次失戀罷了,哭一場哀悼一下,如此而已。
閉著紅腫澀痛的眼睛,敏銳地感覺到身體在羽毛輕觸般的撫慰中逐漸升溫,重新得到無上愉悅。
心中冷冷地想:情人降級成臨時火包友,越混越回去,真悲催。
獨孤銑見他慢慢平緩下來,捏碎了的心也隨之恢復完整。沿著鎖骨來回親幾趟,讓他靠在自己腿上。伸手拆下左肩崩裂的白布,先用舌頭將周遭滲出的血漬舔盡,最後竟然拿舌尖在傷口正中處碾了一趟。
饒是宋微神志昏沉,也被他舔得渾身一彈,隨即因爲刺癢過後突如其來的鈍痛戰慄不已。終於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麼,不禁抽噎著咒罵:“你個變態的……禽獸……”
“下次再這麼淘氣,還有更變態更禽獸的,讓你見識見識。”
獨孤銑說罷,起身下牀,幾腳踢開滿地狼藉,隨便套上衫褲,到隔壁耳房找李易拿藥。臥室左右兩間耳房,兩位管家一人一邊。憲侯敞著衣襟,李易看見他胸脯上縱橫交錯的血道子,滿面同情:“這傷藥六殿下合用,侯爺身上這些個……也合用的。”
獨孤銑點點頭,進屋給宋微重新上藥,包紮傷口。傷在左肩後面,怕睡沉了亂動,便讓他側趴在自己懷裡,四肢並用,以最安穩的姿勢鎖住。
不過兩個時辰,獨孤銑便醒了。默默盯住腫得桃子似的眼圈還有嘴脣,看了半天,才慢慢抽身。發覺宋微隨著自己的離開而下意識摸索,最後頗爲不甘地團起薄被,箍在懷裡,嘴角不覺往上揚了揚。長久養成的習慣,只要人在身邊,就永遠不可能更改。
叫侍衛把熱水送到門口,親自弄進房來,給宋微擦洗。他洗得很小心,奈何之前做得實在太狠,抓著蘸水的巾帕,幾無下手之處。想起李易的建議,索性將藥粉化在水裡,管他紅了腫了青了紫了破了損了,一視同仁。
藥水沾上皮膚,略微刺激。宋微嗓子眼裡咕嚕幾聲,像抱怨又像撒嬌。過得片刻,大概是適應了,掛在獨孤銑身上呼呼大睡,任憑擺佈。
臨走前,獨孤銑交代李易、藍靛一回,將侯府安保工作仔細巡查一遍,再次叮囑牟平看牢六皇子,最後悄悄與父親及女兒分別見了一面。
老侯爺雖然知道六皇子藏在自家府中,卻是直到這時纔有機會細問兒子來龍去脈。
聽罷事情經過,獨孤琛瞇起眼睛,滿臉皺紋抖了抖,悠悠道:“陛下這是……把六殿下交給獨孤一門了啊……陛下命你保護六殿下,卻又叫你去北郊迎接使團,你可知此中深意?”
獨孤銑點頭:“兒子猜測,陛下不欲我直接面對太子,多結無謂仇怨。況且,我在城外,方有最佳牽制之力。”
“你明白就好,記得隨時警惕,不可掉以輕心。至於長遠計較,陛下定有安排。恐怕中秋事了,便會傳你密談。你心中有數即可。”
這個時候,獨孤琛還不知道,皇帝第一個把憲侯摘出來,更隱晦的原因,是對六皇子另有所圖。他所能想到的,僅僅是皇帝希望借獨孤氏之力,保護小兒子,且在太子登基之後,牽制新皇,以防其有朝一日,剛愎獨斷,動搖根本。這樣的話,很可能會額外給憲侯一份密詔或信物。當然,倘若當真如此,獨孤氏等於接下了燙手山芋、雙面利刃。然而放眼望去,三公五侯之中,卻又唯有憲侯可擔此重任。
獨孤琛嘆口氣。歲月不饒人,管不了那麼多,且看兒孫造化罷。
見兒子要走了,始終神色沉鬱,忍不住最後囉嗦一句:“銑兒,男子漢大丈夫,立身於世,當無愧天地。兒女私情固不可負,正道大義更不可虧。世間難得兩全,端的看你如何取捨。你可明白?”
獨孤銑腳步頓了頓,並沒有回頭:“爹爹放心,兒子明白。”
憲侯此番回府,乃是機密行動。與老侯爺說過話,順便借用老爺子身邊僕從,以祖父的名義,請大小姐來一趟。
獨孤縈見到本該身在軍營的父親,吃了一驚,旋即掩去異色,上前見禮。
獨孤銑看女兒臨事愈發穩重,頗具大將之風,心下暗自點頭。細看一眼,似乎有些消瘦憔悴之色。想來內宅家務再減省,交給十五歲未出閣的姑娘主持打理,還是勉強了些。
關切詢問一番,又囑咐許多瑣屑細事。在父女交流史上,也算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末了,獨孤銑鄭重道:“縈兒,還有一事,爹爹須交託與你。六殿下這些日子住在府裡東院,飲食日用,你直接與牟平接洽,務須謹慎小心,不得走漏消息。”
獨孤縈一驚,望著父親不做聲。
獨孤銑道:“往後這些事,爹爹都不會再瞞你。你已然成年,幫著爹爹照看祖父,教養幼弟,實不愧於我憲侯府嫡長小姐身份。你有此擔當能力,往後在家中,便是爹爹左臂右膀,你可願意?”
獨孤銑見她只瞪住自己,半晌不答話,輕嘆一聲:“縈兒,你聰明早慧,明達事理,自當知曉,你母親在世之日,爹爹未嘗有一處對她不住。否則何以你外祖一門與我獨孤氏始終和睦?早年邊關緊急,未能妥善照顧你姐弟,是爹爹疏忽不周,往後必當盡力補償。你放心,這個家中,絕不會再出現繼母庶母。至於……六殿下爲人如何,這麼久了,觀蒞兒蒔兒與之相處,你當知一二。若心中仍有芥蒂,你我父女,但可直言。”
獨孤縈完全沒想到父親會說出這番話來,愣了一會兒,才問:“六殿下爲何……又住到咱們府裡來?”
“前日半夜,休王府進了刺客,六殿下遇刺受傷。陛下擔心王府不安全,宮中最近……也不太方便,因此暫且住在這裡。”獨孤銑望住女兒,“縈兒,此事幹系重大,爹爹信你有此膽識,方實言以告。進宮與小郡主伴讀之事,尋個由頭,近兩月先不要去了。”
獨孤縈似乎一時嚇住,臉上血色陡然退卻,半晌,才緩緩恢復常態,道:“女兒明白。原本近來家中事多,去的次數便少。明日進宮,我會向娘娘告假。”
獨孤銑點點頭,見女兒欲行禮告退,最後又加一句:“縈兒,爹爹如今已經知道,你並非尋常閨閣女子,往後,自不會再拿你當尋常閨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