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吃過午飯來的,離晚飯還早,老少話了幾句家常,氣氛雖好,卻有點兒冷場。按說有宋微在,只要他願意,完全可令別人不知冷場爲何物。然而斷定坐在主位的老頭是皇帝,開始那股光棍勁兒下去,心中的疑惑和提防也就慢慢升上來,對方不問,便不再主動開口。
與在座者都熟悉的,唯有憲侯,溝通調劑的任務毫無疑問落到他頭上。
獨孤銑道:“二位長輩若有興致,不如投壺爲樂,聊作消遣?!?
話裡說二位長輩,臉其實朝著皇帝,以眼神請示。
投壺乃流行於大夏上流貴族階層的宴會助興節目,自上古至今,長盛不衰。它是由古君子六藝中“射”禮演變而來的室內遊戲。因爲室內不能射箭,改爲徒手執箭投入壺中,計分決定勝負。
玩投壺的設備成本不低,且有一套專門的規矩講究,算是專屬貴族的高雅娛樂。明知獨孤銑作此提議,必然考慮周到,皇帝還是望著宋微,和藹地問:“小隱有沒有興趣?”民間長大的孩子,沒什麼機會玩這個,雖說都道他性子豁達,但平白叫人出醜總歸不好。
宋微正蛋疼無聊,聽到有得玩,眼神立刻不一樣了,咧嘴一笑:“好!”
皇帝便微笑頷首。獨孤銑起身,親自出去,抱了銅壺箭矢進來,老侯爺身邊兩個親信僕從幫忙擺設安置。
他們說話的地方,是緊挨著獨孤琛臥房的隱秘小廳。說是小廳,縱橫也有兩丈,中間鋪著氈毯,玩個室內遊戲正好。
銅壺擺在當中,四人按長幼賓主圍坐,分妥箭枝,皇帝第一個投。之後依次是老侯爺、宋微和獨孤銑。
爲安全起見,用於遊樂的箭卸掉了箭簇,裝了個瓷珠在頭上。投中時落入銅質壺口,“?!币宦暣囗?,十分悅耳動聽。那銅壺表面鎏金錯銀,花紋華麗,箭尾則嵌著紅翎白羽,鮮豔可愛。遊戲規則並不複雜,每人面前七枝箭,完全投不中計零分,箭枝直入壺口滿分、斜入得一半分數,誤入兩側壺耳得一分。連續三支不中則中途出局。一輪結束,出局的和總分墊底的罰酒三杯,勝者隨意,其餘參與者陪一杯。
銅壺壺頸又細又長,想要投中可不容易。
這遊戲皇帝跟他的老兄弟從小玩到大,獨孤琛除了第一局象徵性地讓了讓,以示尊敬,後邊放開了手腳贏,一邊投還一邊跟小輩炫耀。宋微原本玩起來就分不清東南西北,有了老侯爺這個壞榜樣,哪裡還把皇帝放在心上。開始尚且記得收斂,只在輪到自己時囂張一把。到得後來,擠眉弄眼嬉笑噓哄,原形畢露。投壺他原先就玩過,這一世打馬球學射箭,準頭和技術跟過去相比,不可同日而語。即使因時代地域不同,設備形制有差,頭兩局適應過後,簡直指哪打那,想來幾分便是幾分。
場上四人中,皇帝心不在此,箭枝隨便往前扔,眼神一瞟一瞟全在宋微身上。獨孤銑一肚子心事,全憑直覺往裡投。投出幾輪滿分後,驚覺贏過皇帝跟父親不合適,開始心不在焉地信手丟。
獨孤琛一貫有點老頑童習氣,眼下明擺著宋微越放得開,皇帝越高興,索性痛痛快快跟個小輩較起勁來。一手七彈連發,“叮叮咚咚”七聲脆響一下緊接一下,仿似靈巧的手指劃過七絃琴,奏出珠玉流瀉般的樂音。末了,得意地看宋微一眼,衝皇帝拱拱手:“先生承讓,在下惶恐?!?
宋微挑眉。他沒練過這手功夫,然而擊鞠訓練時幾十上百下連擊也有過,原理是相通的。
他不急著拿箭,就著跪坐的姿勢直起腰身,開始緩緩扭動肩膀肘腕,做準備運動。
投壺源自射禮,參與者遵守很正式的貴族古典禮儀,採用長跪方式。宋微姿勢很標準,皇帝以爲憲侯想得周到,提前做了禮儀培訓,卻不知道獨孤銑第一次看他動作,也小吃一驚,繼而認爲是模仿能力強的緣故。
如此端莊高雅的姿勢,宋微歪著眉毛撇著嘴,慢慢捏響自己手指,十足流氓混混德行。無奈他長得太好,這般表情神態,讓人瞧去也毫無暴戾之色,只覺滑稽怪趣?;实鄹虾顮敹既滩蛔〖由钚θ菘聪蛩?。
宋微熱身完畢,抓起七枝箭,擡手瞇眼,比劃一番,手腕連抖,也是“叮叮咚咚”連響七聲,全部投中。他佔了年輕的便宜,手穩眼利,這一下速度上居然跟老侯爺沒有多大差別。
看獨孤琛一眼,也衝皇帝拱拱手:“宋老爺、老侯爺承讓,小子惶恐?!钡湫偷牡昧吮阋诉€賣乖。
皇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半天也沒收住。
一輪結束,隨侍斟滿酒杯,四人照規矩喝酒。宋微不嫌多,陪分數墊底的獨孤銑喝了三杯。下一輪比賽開始,皇帝心思越發不在遊戲上。輪到獨孤琛,第一枝插在壺耳上,第二枝斜入壺口。到得第四枝,在座都看出來了,他竟是完全模仿皇帝,投出個一模一樣的結果,連那斜入的角度都似乎分毫不差。
皇帝在衆人的讚歎聲裡回神,看明白怎麼回事,不滿道:“又來這一手。一把年紀欺負小孩子,也不嫌丟人?!蹦樕仙袂閰s甚是歡悅。
獨孤琛又是一句“惶恐”搪塞過去。心說總算以後有人逗你開心,我這把老骨頭可以歇歇了。
宋微被激出鬥志,掂了掂手裡的箭,輕笑道:“宋老爺、老侯爺恕罪,小子不遜,要試試運氣?!?
深呼吸幾下,慢慢抽出一枝箭投出去,恰插在銅壺右耳上,與皇帝投出的第一枝完全相同。接下來六枝箭,竟然也絲毫無誤,學著獨孤琛的樣子來了個翻版。
皇帝轉頭看向老侯爺,哈哈笑道:“你盡拿這一手寒磣我,如今遭報應了吧?小隱真不錯,好孩子。”說罷,目光從宋微身上掠過,生怕太過露骨,又飛快地收回,掩飾般捋起鬍鬚。獨孤琛體察聖意,配合著跟皇帝插科打諢。
獨孤銑一直沒機會插嘴,這時低聲對宋微道:“長輩面前,注意點禮節?!?
宋微“哦”一聲。他沒想到憲侯父子跟皇帝關係這麼好。如此看來,年節裡到近臣家中放鬆放鬆,大概亦屬常事。那麼不論獨孤銑是明講還是暗示,皇帝這個態度,應該早知道自己身份。這面子給得可真不小,雖然絕不是給自己的,但深感與有榮焉。
再一次輪到他投壺,把七枝箭一根根閒閒丟出去,統統插在銅壺兩側的耳朵上。翎羽紅白相間,簇擁在一起,活像細脖子美人兩鬢各戴一朵大牡丹花,莫名喜感。
宋微自己先忍不住噗哧一聲,然後臉上兩分壞笑三分討好,歪著腦袋對獨孤銑道:“喏,你叫我注意禮節,我注意了啊?!闭Z調無辜非常,細察之下,還透著撒嬌的味道。因爲喝了不少酒,眼眸水潤,緋紅上臉。
他想,主位上坐著皇帝又如何?皇帝是來玩兒的嘛。
獨孤銑霎那間狼狽萬分,招架不住。
他猛地站起來:“時候差不多了,我叫外邊傳晚膳?!?
按照預定計劃,皇帝吃了晚飯便回宮去。畢竟初次見面,先看對了眼,之後纔是複雜細緻的正式程序。初七人日,宮中舉行小規模慶典,皇帝御賜羣臣彩縷人勝。像憲侯這樣的身份,足以帶家眷入宮謝恩。事先商定的方式,便是人日那天宋微混在憲侯隊伍中進宮,皇帝提前做好準備,會同太醫一起驗明正身。
菜餚一樣樣端上來,又撤下去。獨孤銑心中漸漸沉穩,他要在接下來的三天裡,把整樁事情向宋微說清楚。不但要說清楚,還要說妥當。
無論宋微什麼反應,這事必須妥當。
若是上天註定,那麼別無他法。
飯快吃完,皇帝忽然對獨孤琛道:“上回給你一罈幷州新造的六曲香,還有沒有?今日高興,忽然有點想它。我看小隱也是個能喝的,拿出來嚐嚐?!?
宋微訝異:“幷州六曲香?沒聽說過呀?!?
這可奇了,居然還有他壓根沒聽說過的酒。
皇帝笑盈盈地:“是新方子,上個月纔出來第一批。”
原來是新出的貢品。宋微眨巴眨巴眼睛,沒說話,那模樣卻分明像條餓極了跟主人討食的小狗。他明明看見了皇帝眼中莫名其妙的寵溺,也注意到了獨孤銑突如其來的呆滯,並且發現了皇帝身後改裝的內侍跟著老侯爺一起出去拿酒——只要細想就會察覺其中詭異。可惜他本來就有些興奮,這會兒光顧著嘴饞,借個腦子也不見得能馬上反應過來。
這時代的酒,普遍以酒麴自然發酵,度數並不高。幷州新釀的六曲香,加了一道蒸餾工序,濃度和純度立刻提升許多。
才揭開封蓋,聞著香味宋微就深深嘆了口氣。不過他望著面前斟滿酒液的杯子沒動。某人說了麼,長輩面前,注意點禮節。對面皇帝目光直直地盯住他:“嚐嚐,如何?”正等著他喝呢。
嘿,皇帝可真隨和。宋微臉上帶笑,低下頭,湊到杯沿輕吸一口。閉上眼睛,砸吧咂吧嘴:這勁道,真是久違了……
獨孤銑壓住他胳膊:“這個後勁足,過飲傷身,適可而止。”
不料皇帝端起杯子:“陪長者盡興,也算盡孝?!?
都上升到盡孝高度了,還說什麼?喝!
飯菜撤下去,換了下酒的果品小食。
酒沒有幹喝的道理,猜拳行令太過低俗,皇帝提議吟詩。最常見的接龍玩法,下一個人詩句首字必須是前一個人詩句末字。
宋微紅著臉嘻嘻笑道:“吟詩我不成,唱歌、唱歌好不好?”
皇帝點點頭:“如此亦可?!蹦抗馐疽饫虾顮斚乳_始。
獨孤琛吟了首中規中矩的送別懷古詩:“西原驛路掛城頭,客散江亭雨未收。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舊時秋。”很有些今昔嘆惋之意。
皇帝看老兄弟一眼,搖頭笑笑,捋了一會兒鬍鬚,吟道:“秋來皎潔白鬚光,試脫朝簪學酒狂。一曲酣歌還自樂,兒孫嬉笑挽衣裳?!?
下一個是獨孤銑。他並非詩人文士,論文學造詣,遠不如皇帝。但在作詩好比唱流行歌曲的大環境薰染下,要理解兩位長輩話中深意,絕對沒有難度。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開口前看了宋微一眼,旋即轉向面前的酒杯。聲音低沉,緩緩吟誦:“裳裾暗斂眉暗開,拂袖掃階上樓臺。爲有金樽堪問月,今宵不照玉人來?!?
宋微還是頭一回聽他吟詩,拍下桌子:“喂,搞這麼深沉做什麼。來、來……你故意的吧?哪有用來字開頭的?”
念得兩下,乾脆哼唱上了:“來來……”在調子拐到“我是一個菠菜”前,成功想起自幼在母親那裡聽熟的回紇小調,敲著桌子伴奏,直接譯成夏語唱了出來。
“來自遠方的你啊,
正在尋找誰?
越過天涯海角,
走過千里戈壁,
爲了尋找誰?
度過春夏秋冬,
熬過風霜雨雪,
你要尋找誰?
…… ……”
聲音越唱越低,人也軟軟地趴下去,被身邊一雙有力的胳膊接住。
合上雙眼前一刻,似乎看見皇帝溼乎乎亮晶晶的眼睛,宋微心想:這老頭怎麼回事,不知道的,還以爲他看上小爺我了呢。今兒這酒後勁真足,怎麼這就撐不住了呢?大概太久沒有喝到度數這麼高的酒了。不對啊,他們怎麼都還那麼精神?……
附:
西原驛路掛城頭,客散江亭雨未收。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漢時秋。(唐?岑參《虢州後亭送李判官使赴晉絳得秋字》)
秋來皎潔白鬚光,試脫朝簪學酒狂。一曲酣歌還自樂,兒孫嬉笑挽衣裳。(唐?權德輿《覽鏡見白髮數莖光鮮特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