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染音做了一個夢。
她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夢,可卻怎么也沒辦法醒來。
其實她內心深處,也許也是不愿意醒的。
因為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兒時的翼王府。
那時的翼王府尚未獲罪,王府里的一草一木,一亭一石,都充滿了勃勃的生氣。
尤其是翼王府匯聚了,各種珍花奇草的王府后花園,更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絕美盛景。她還記得,那時候母妃最喜歡那極盡妍麗的牡丹,為此父王曾從全國各地收羅了,不少珍奇品種,只為博母妃一笑。
可相較于牡丹的雍容華美,她卻更愛西府海棠亭亭如少女般的俏麗。
她到現在都還清楚的記得,每當春夏之交,便能瞧見大片大片的西府海棠迎風峭立,但見那花姿明媚動人,楚楚有致,遠遠瞧去,群花怒放,有如曉天明霞,蔚為壯觀。
那是她尚年幼,還不知道該怎么去形容那種壯觀的美麗,只能反反復復的背誦,先生教她的那句,“朱欄明媚照黃塘,芳樹交加枕短墻?!蹦菚r她總以為,這世間再沒有任何東西,能比這滿樹盛放的西府海棠更美麗了。
后來她從王府死里逃生,進太師府,入皇宮,所見所聽無一不是人間至美。
可即便如此,卻再沒有任何一種風景,能讓她那般不舍,那么留戀了。
“笙兒,你怎么還在這里躲懶?小心你母妃知道了,又要罰你去抄女書了。”帶笑的雄渾寬厚嗓音,即便沒看見臉,也可以想象,說話之人臉上帶著怎樣慈祥寵溺的笑容。
杜染音眼眶驀地就是一酸,下意識就抬眼看去。
擦得閃閃發光的金甲,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卻比不上,那素來威嚴方正的臉龐上,宛若夏陽般絢爛的笑容。
“父王,您回來啦!”腦海中還沒想好該說什么,嘴里卻已自發自覺的蹦出來一句。
男步走過來,一把將她抱起,絲毫沒有架子的,讓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笑瞇瞇的打趣道:“哎呦,這才半年時間沒見,咱家笙兒怎么好像又重了?這可如何是好,這要是再重下去,估計都要成小彘了吧?這樣子以后可怎么嫁人呦!”
“父王,你討厭!笙兒才沒有又重了呢!笙兒是長高了!”她聞言十分不高興的撅了嘴巴,還一點不客氣的揪了一下男人的頭發。
她那點微末的力氣,男人自然不放在眼里。
可為了逗她開心,男人還是配合的“哎呦”“哎呦”直叫喚。
她果然被逗的咯咯直笑,撒嬌地摟著男人的腦袋,軟軟的哼卿道:“笙兒以后都不要嫁人,笙兒要永遠留在翼王府,陪著父王和母后?!?
這話若是放在旁人家,只怕免不得要招來一通訓斥。
可男人卻反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爽朗的哈哈大笑起來,“好,不嫁人就不嫁人!爹爹只你這么一個寶貝女兒,還舍不得把你嫁出去呢!”
話音未落,兩人身后便驀地響起一句,“王爺,您剛才說什么,妾身沒聽清,能麻煩您再說一遍嗎?”
明明是極盡溫柔的一聲,卻愣是讓笑嘻嘻的父女倆,硬生生打了個寒噤。
伸手摸了摸鼻子,男人期期艾艾地轉過身,一個幾近諂媚的笑容來,討好的一迭聲道:“王妃,你什么時候過來的?外面風大,你身子骨不好,還是趕緊回去吧,可千萬別凍著了。”
穿著淺紫絲綢長裙的女人,抬頭看了一眼,隨風微微起舞的樹梢,以及高天之上和煦的驕陽,表情極度無語。她沉默了一會兒,看著面前討好的看著自己的父女倆,最終又是無奈的嘆息了一聲,“王爺,笙兒是個女孩兒,你別老拿她當男孩子養!”
說著到底沒忍住,又瞪了兩人一眼,“還不將人放下來,像什么樣子。”
男人顯然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嘿嘿笑了一聲,忙不迭將她從肩上放了下來。趁著女人沒注意,父女倆對視了一眼,暗暗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從男人身上下來,她垂著腦袋,乖乖走到女人身邊,軟軟換了一聲,“母妃?!?
別人家都是嚴父慈母,偏她家正相反。
雖說母妃也很少會聲色俱厲的訓斥人,可她只肖輕飄飄的掃上一眼,別說是她了,就是父王都得頭皮發麻。
因而每次母妃在場的時候,她和父王都會裝的很乖很乖……
“今天先生布置的功課,笙兒都做完了?”抬手將她微亂的衣衫整了整,又從袖子里掏出錦帕來,替她細細拭去額上沁出的細密汗珠,女人語氣溫柔的問。
她不敢看她,只心虛的朝父王瞄了一眼,邊蚊子叫般小小聲道:“還沒……”
替她擦拭汗珠的柔荑,驀地就是一頓。
這明顯是要生氣的節奏。
她頭皮發麻,卻又不敢替自己辯解,只能再次朝父王投去求救的眼神。父王卻只無奈的聳了聳肩,示意自己也無能為力。
她有些急了,剛要開口說些什么,就在這時,管家卻忽然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
“王爺,不好了,御林軍將咱們王府給包圍了!”
驚惶到幾近凄厲的一句,瞬間打散了滿園的靜謐。幾只在花枝梢嬉戲的杜鵑,似乎也察覺到了危險,“唿”的一聲沖天而起,拖出一道長長的嘶鳴聲。
盡管那會兒她尚且年幼,卻仍不由自主的生出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來。
母妃臉上溫柔的笑意,也宛若潮水般,瞬間退了個干凈,搭著她肩膀的手,不自禁的收緊又收緊,連抓疼她了都沒發覺。
反觀父王倒仍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別擔心,沒事的?!碧州p拂開母妃緊蹙的眉頭,父王笑的爽朗,不帶半絲陰霾,“你先帶笙兒回房吧,別讓那些不長眼的,把笙兒給嚇著了,我很快就回來?!?
我很快就回來……
那時的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句話,竟是父王此生對她和母妃說的,最后一句話。
她更沒有想到,在別人眼中煊赫無比的翼王府,竟說傾覆就傾覆!
“不……不要去……父王,不要去……”沉淪于美好夢境的大腦,瞬間清明過來,她重重甩開母妃拉著她的手,拼命朝大步離開的父王追去。
這些年來,她一直反反復復的問自己,如果父王當年知道他這一去,不僅是他,就連整個翼王府,都會在頃刻間傾覆,他是不是會干脆放手一搏?如果他當時不是那樣毫無防備的,前去應付那群來者不善的御林軍,之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驟起的狂風獵獵,刮的她幾乎睜不開眼來。
她卻絲毫也感覺不到。
她只發了瘋似的狂追,再狂追。
只為了,一個也許永遠都得不到的答案……
眼見著躺在的人兒,呼吸間陡然間急促了起來,原本蒼白的臉蛋,也跟著一瞬間漲紅,鳳逝川不由擰了眉毛,頭也不回的厲聲喝道:“怎么回事?她的呼吸,怎么突然變得這么急促,還出了這么多汗?”
垂首恭立在他身旁的黑衣女子,聞言淡淡朝掃了一眼,回道:“應該是魘著了?!?
“魘著?”鳳逝川愣了一下。
黑衣女子點點頭,仍舊以著平靜無波的語調,淡聲解釋道:“她心里應該有很深的心結未解,這在平日里倒也不算什么??伤F在正是虛弱的時候,那心結便趁機化作了心魔,將她直接困在了夢魘里頭?!?
“可有法解?”她說的冷冷淡淡,可鳳逝川卻敏銳的嗅出了,其中隱藏的危險。
黑衣女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仍舊冷淡道:“心魔之于心思單純之人,不過就是陽光下的些許陰霾,日光所到之處便能立即煙消云散。可之于思慮深重之人,卻不啻于桎梏的枷鎖,她越是掙扎,就越容易深陷其中。”
鳳逝川聽出了她的未盡之意,本就難看的臉色,越發陰沉了下去。
錦二見狀忙小心翼翼地蹭了上來,偷偷捅了一下那黑衣女子的后背,小小聲道:“我說你再想想法子??!你不是號稱閻王敵嗎?連只剩下半口氣的人,你都能強行救過來,怎么現在這種關鍵時刻,你反而沒了主意呢!”
這也太會掉鏈子了吧?
主子特地將她召來,可不是為了聽她這些廢話的。
沒瞧見,主子已經瀕臨爆發的邊緣了嗎?
他敢打賭,染音姑娘今天要是沒事,也就罷了,要不然,他們在場的幾個,絕對沒一個能有好果子吃!
“你的手不?”黑衣女子并沒有回答他的話,只冷冰冰吐出一句。
卷二聞言這才想起,這死女人不喜歡別人碰的臭毛病,不由翻了個的白眼。但還是識相地往后退了半步,拉來了兩人的距離。
這女人的毒術,可是和醫術一樣出神入化。
他可不想下半輩子,癱在渡過!
見他識相的退開,黑衣女子懶得再搭理他,轉而重新看向鳳逝川,淡道:“其實倒也有個法子,可就怕主子您下不了狠心?!?
“說!”鳳逝川現在完全沒心情和她兜圈子,聞言直接面露不豫,冷冷吐出一字。
黑衣女子這次倒沒再拐彎抹角。
只是這說出來的法子,卻讓除了鳳逝川外的在場幾人,俱是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杜姑娘現在是身體已經恢復了,但神智卻沒法及時歸位。這種情況下,若是身體遭受到激烈的刺激,那她的神智,自然就會在這種刺激下,被迫轉醒過來!主子若是舍的,直接捂住她的口鼻便是。只要她還有一絲想活下去的,自然會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