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信兒的媳婦乍遭探春一通沒頭沒臉的排揎,愣在那里陪個笑臉進退不是,直到李紈遞她個眼色,才灰溜溜的下去。
黛玉恰是先她一步出去咳痰,身上無力,腳下無根兒浮萍一樣飄飄擺擺的。扶了廊柱回身時,恰見那媳婦碎步急趨的奔出門,停了步,猛回頭對了屋內啐了一口,撇撇嘴低聲罵了句什么話,含混的也聽不大清,只是那張驢臉青白的很是難看。
那媳婦轉頭看到黛玉,尷尬地一笑,低頭從她身邊奔去院中,卻原來是拍馬屁拍去了馬蹄上,難怪喪眉耷眼的。黛玉一笑左轉向穿堂去,早有紫鵑候在那里備下了黃銅盆兒凈手,又拿了菱花鏡讓她前后照照,攏攏散亂的鬢發,正正額頭那朵絨花,勻了一回粉,這才轉身回去。
黛玉滿心落寞,無心應酬卻不宜丟下眾人離去。她走過穿堂,忽聽到墻外面有人說話,隔了采景窗,那嘀嘀咕咕的聲音話音雖不高,可是那尖利的詞句直往她耳朵里鉆。
“璉二奶奶手里的人命豈止這一條?”
“人命?”黛玉聽得毛骨悚然的一怔,猛然立住,后面的聲音漸漸低了,忽而又高了些說:“昔日東府那邊的瑞大爺,不就是被她耍弄喪命的?”這聲音,哎?不正是剛才那報信的媳婦?人命,瑞大爺?哪個瑞大爺?黛玉放緩腳步。
“這話可不興胡說的。”一個婆子的聲音應話說,話音悠悠的,不似是阻止,卻像是誘導的期待。
“我可沒有冤她,是璉二爺在床頭透露給了鮑二媳婦,鮑二媳婦向我炫耀說的,有板有眼的。說是瑞大爺對璉兒奶奶意圖不軌,璉二奶奶就騙瑞大爺大冬夜里去后院耳房去等她偷歡,歡喜的那瑞大爺什么似的,足足在耳房頂了北風凍了一夜險些凍死,凌晨了才見一道人影晃進屋來。瑞大爺二話不說就撲過去扯衣服親嘴兒的。”那媳婦說著忽然咯咯咯的笑開懷。
黛玉聽得心里暗罵“啐啐!”疾步要走,恰是寶玉從不遠處一晃身出來,左右望著似在尋人。黛玉不想同他說話,貼身閃去墻壁角落,那媳婦的話更是清晰了:“你猜怎么著?原來披著璉二奶奶斗篷進來的是東府的蓉哥兒,被賈瑞錯當成了二奶奶,衣服也脫了,丑態百出了,偏偏逢了后面設計好的捉奸的璜哥兒在后面把個瑞大爺堵在床上,就要拉了去見老太太發落。這么著瑞大爺偷雞不成蝕把米,白白被敲了一百兩銀子不算,還被小蓉大爺安置在角落里,從墻上閣樓往下淋了一頭一身的糞尿,臊的瑞大爺野馬狂奔地回到自己院子去。恰是那早上被我撞見了,還心奇呢,后來才知道是這么回事。這瑞大爺回去就大病不起,死了。你說,璉二爺知道這個事兒能不惱璉二奶奶嗎?這鮮亮的綠帽子扣頭上了,做那活王八呢!”那媳婦話語間透出的咬牙切齒,對鳳姐兒的為人恨之入骨。
黛玉聽得心驚膽戰,仿佛一個執刀滿手鮮血的殺人犯立在眼前,令人不寒而栗。
“聽那天東府里
焦大發酒瘋罵,說小蓉大爺和二奶奶這嬸嬸侄兒間,也不干凈?”聽流言的婆子神秘的問。
“還用人傳?人人盡知二奶奶和叔叔侄兒們不干凈。她同寶二爺,聽說也是那個…..”
嘻嘻嘻嘻的一陣笑聲,黛玉聽得雙頰發冷,面上僵持。那媳婦又說:“光是為了小蓉大爺同二奶奶偷歡,一次珍大爺被璉二爺捅了這事兒,珍大爺還拿了姿態大怒著把個小蓉大爺著著實實打了一頓,打得呀,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那個臉面丟的呀,滿院子的人盡看了去。若不是后來珍大爺同小蓉大爺先前的媳婦秦氏有那種不干凈的爬灰的事兒,自己上梁不正也就不再去埋怨兒子下梁歪了。自此小蓉大爺同二奶奶更是肆無忌憚的胡來了。”
黛玉聽得緊緊閉眼,忽見紫鵑從穿堂盡頭走來,一邊喊她:“姑娘等等,手爐在這里。”
黛玉慌得轉身就要跑,不想刮落了一盆窗上掛的吊籃,嘩啦啦的聲響,驚得她不顧回頭向前奔去,直回到房里還心驚肉跳,雙眼發直。這是一家子什么人呀?從上到下的骯臟齷齪不堪,不顧禮義廉恥。更有寶玉?難道寶玉果真同鳳姐兒有不軌之事?難怪鳳姐姐如此疼惜寶玉,難怪她對寶玉的愛撫都超越了姐弟情分。黛玉在胡思亂想,目光凌亂。
“林妹妹,你是怎么了?可是嚇到了你?”寶玉湊來她身邊貼她做了,依舊如昔日一般親近的去拉她的手。
“啊!”黛玉慌得撤手起身,反唬得寶玉一驚不知所措。
李紈過來說:“想是顰兒被嚇壞了,哪里聽過這些生生死死的?這jian人雖然罪不至死,可是緣報都是有因果的。”
黛玉想,是呀,緣報是有因果的,只是單單報在那無權無勢的小民身上。至于鳳姐姐和璉二哥這種作孽,如何也是逍遙法外的。偏偏如何的尷尬人逢上尷尬事兒。
過了幾日,黛玉心事重重,眉眼兒間憂郁不散。逢上賈府近日里喜事盈門不斷,賈政因辦事妥帖,秉公奉職,又被擢升為正二品侍郎,賈府更是日日歡歌。
晌午時分,眾人正陪賈母應酬宴席聽戲,宮里的夏太監奉了懿貴妃娘娘的口諭來賈府來打賞。上不逢年節,下不逢壽誕的,如何懿貴妃娘娘來布賞?黛玉心里納罕,卻聽夏太監說:“原本是懿貴妃娘娘要吩咐大總管來賜賞,因是永福宮里兩位皇子臥病諸多的事體忙不開交,這就打發奴才跑腿兒了。要說懿主子是個對下面人極體貼的,人好,修德,三位皇子都是出類拔萃的。”
打賞的玩意也不見新鮮,老太太的是一包梅花蕊清心潤脾茶,邢夫人、王夫人各是一色的成化爐,李紈和眾姐妹及至黛玉都是宮花一枚,獨獨寶釵依舊多了一只珍珠簪子。黛玉心里一動,一種莫名的不快,雖然說不出,只覺得堵心。
夏太監又一一介紹著菜肴,小太監逐一擺上。黛玉仔細打量著打賞的御膳房的小菜,精致的朱漆描金提盒,拿出來四
葷四素八碟子精致的小菜,白色瑪瑙盤,配了秘色泛著青光的荷花碟子,一字擺開。更有一成化斗彩小湯盅,蜜桃形,格外別致放在當中。
“這人參黃米粥可是懿貴妃娘娘親手調制的,一共才兩盅,就賞了一盅過來。”夏太監得意道。
賈母試探著低聲問:“平白的受了這些賞,受之有愧呀。”
夏太監是賈妃身邊的人,也不見外,笑了說:“您自管吃吧。如今懿主**里的各色菜肴都是備了兩份,十四爺挑剔得很,不吃時那菜肴就自然打賞下來。娘娘這是頭一遭賞宮外面呢。”
賈母不解道:“怎么一菜要備兩份嗎?”
黛玉心知肚明,想到了小十四和十三爺那日當了她的面爭粥時不依不饒的較量,就不覺低頭暗笑,掩口忍俊不禁。分明是十三有意刁難十四,懿貴妃無奈,宮里的菜肴一應多做了兩份。若是十四吃,就由了他,若是十四不用,就打賞下去也是隆恩浩蕩了。
“咱們娘娘讓問,明日宮里唱大戲為老太妃慶壽,多幾位女眷入宮去熱鬧熱鬧才是好的。”夏太監說了幾句,吃了杯酒才被賈璉送走。
聽說要去宮里聽戲,湘云搶先叫鬧著要進宮去看看。
看她頑皮迫不及待的憨態,賈母疼惜的揉著湘云的面頰應了她。
寶玉說:“可巧了,明天我也該去南書房當差了。”
黛玉心里一陣激動,總是得了契機入宮了。可以看望十三爺,也不知他的外傷如何了?五臟六腑的毒可是排解干凈?回府的這些時候,對他滿是牽腸掛肚。于是黛玉便趁機說:“可巧了,黛玉也想入宮去看望貴妃娘娘呢,上次娘娘還吩咐黛玉為她繡了個手爐套子呢。”
眾人七嘴八舌的爭了要入宮去看熱鬧,王夫人卻平靜地接話說:“林大姑娘,娘娘見你身子弱,特地囑咐過不宜安排你入宮的。一路上雖不很遠,可總是車馬顛簸,你近日有咳嗽初愈。”
黛玉心里一沉,難道是元春姐姐對二舅母說了些什么?不由低了頭,面頰緋紅,心里惶惶然。
怕若是如此,今生今世,入宮見十三爺的機會就杳然了,而十三爺斷了腿,三個月下地走動怕都是不能的。黛玉一陣傷感,眼淚漣漣,忙去忍住。
寶玉搶一步上前笑呵呵地說:“林妹妹的病大愈了,是我從宮里太醫院討了個偏方給她服用。再者說,皇宮風水極佳的,對林妹妹的病體有百益無一害,還是讓妹妹去吧。”
王夫人打量一眼寶玉,卻是無語,寶玉又央告老太太說:“就讓林妹妹入宮去吧。”
老太太總算點點頭,囑咐一路上仔細了御寒。
黛玉雖然低頭,卻是滿心的感激不盡。寶玉分明知曉她此行入宮的目的,但依舊在幫她。
湘云歡喜地一個勁兒地說:“寶哥哥咳嗽要帶我去看看你說的那會唱歌兒的八哥兒,流水的石頭,香氣撲鼻的冰梅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