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惱得以拳捶地懊惱不已,卻不知如何勸服執迷不悔的兄長。
太子徐徐轉身,凝視眼前清美如畫中仙子般的女子,妙玉已起身,如一尊碾玉觀音靜立在那里,迷茫的目光端祥著他,目光里含怯帶忿,卻掩飾不知那點纏綿的親情。
“音雨。”太子顫聲呼喚。
妙玉靜靜地打量眼前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容。眼前人看似年未不惑,卻顯得神采奪人,肌膚如玉般細膩豐潤,一雙眼如點烏漆很是黑亮,分明面帶憂愁,唇角卻總是有幾分隱隱笑意。
她曾千百次聽母親提起過此人,提起那張迷倒眾生的面孔,那溫柔體貼的言語。他這些年賜給她們母子的一切,暗中安排的多情,曾令母親無比感動。可是到頭來,還是敵不過那一碗送她上西天的斷腸毒藥。
“音雨,來,讓父王看看你。”他張開的雙臂,淺淺的笑靨,夢里無數次奢盼的場景近在眼前,她卻覺得不過是海市蜃樓。
“太子爺大駕親臨趕來送貧尼上路,貧尼感激不盡,也算求果得果。”妙玉漠然道。
“音雨,你知道父王的左右為難,何苦如此慪氣?”太子嗔怪道,徐徐走向妙玉,試探著伸手去攏她松散的烏發,風從水面吹來,她長發飄飄荏苒風中。
妙玉側身,臨水憑風,靜靜地立在欄桿旁,掩飾了神容不令眾人窺到,只素白的身影如孤鶴立在寒水旁,幽怨凄涼未語自訴。許久,她才冷冷道:“終于替我娘等到這一日,也算是得嘗夙愿。可惜我娘這一世望穿秋水苦苦等候也沒能盼到這一日。我只問你,六年前那日,你知是不知?”
太子深抿了唇,目光含了凄怨,深深的點點頭。
慘笑,妙玉拭去腮邊淚,點點頭道:“是了是了,這便是了。”
“音雨,是爹爹……負你母女太多!”
凄切的話語冷哂的笑聲。
妙玉道:“怨你?不如怨自己造化不濟。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觸,猿鳴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音雨!”太子潸然淚下,顫聲問:“你娘,她,她臨終說了些什么?”
妙玉揉揉眼,展露笑容,含了清愁,徐徐搖頭。
“十三殿下說,她是為了保護你和她的秘密,心甘情愿去服毒赴死,成全太子爺的千秋大業,死得其所,死如泰山……呵呵……呵呵,難不成君王的帝業不忍用兄弟手足的血去鋪就,女人,果然如衣衫棄之不惜嗎?殿下在戲臺下遠遠的掬一把傷心淚,悲憫我們母女在臺上受苦受難。”
“雨兒!”十三按捺不住上前制止。
妙玉如一根玉柱絲毫不動,微動了唇呢喃道:“我算是什么?今世難容!躲躲閃閃,終歸要有個了斷。等?能等來什么?為成全太子江山大業,唯有一碗毒酒賜我們母女穿腸。”
太子痛心疾首,試探著去為妙玉擦拭腮邊冰冷的淚痕,吟吟道:“江山又如何?莫說是皇帝,就是上天當了玉帝,不自在徒有虛名又能如何?父王會稟明你皇祖父,還你母女個應有的名分。”
“二哥!”十三聲嘶力竭痛心疾首也無法阻攔一意孤行的太子。
“本王已深思熟慮,江山可棄,骨肉難舍。便是圈
禁,本王也要拼命保全音雨,更不能拖累十三弟。”太子堅持道,話語決絕。
寶玉流了些血,身子虛弱,但卻無大礙。左臂不得動彈,依了黛玉一點點為他擦拭血污,靜觀眼前的大戲。好一個癡情的太子,竟然江山在他眼里也不敵美人兒了。但他也為妙玉欣喜,雖然凄苦飄零這些年,總算盼到最后,生父還是個有血有肉多情多義的漢子。
“二哥,二哥若不速速離去,就要大禍臨頭了!二哥可知今日妙峰山法事,是老八他們一手操辦的。音雨的養父,那個黎家老爺已經來到京城,要去宗人府告發二哥你亂、倫同嬸母生下音雨,到頭來二哥覺得可能保住音雨?父皇能容音雨活在世上令皇室蒙羞?二哥,你冷靜!”
空氣似是凝滯,令人心悸的沉默,漸漸的生出隱隱啜泣聲。
妙玉臨水而立,她回首一一掃視愕然而立的眾人:有痛心疾首的,掩淚而泣的,左右為難的……
她輕輕掠起凌亂的烏云般秀發松松地綰個髻,露出頎長的秀頸,她用手背揩去頰邊冰冷的淚,在春日的陽光熹微中露出凄然笑意。一陣風吹來,月白色的裙鼓起綻放,襯著蒼白的面色,宛若暴雨狂風后陽光下昂首綻放荷塘中的芙蕖,身影清晰地映入如鏡子的水面。寶玉眼前一亮,霞光萬丈中,似見荷花仙子亭亭玉立在水面,纖塵不染。她莞爾一笑,笑意漸濃,衣袂迎風而舉。寶玉忽然想,若妙玉不是佛門弟子,還俗換了女紅妝,也該是不遜于林妹妹的大美人兒。
正為之心動,眼前一眩,她迅間從眼前隨風而逝。
“噗通”一聲巨響,湖面漸起水花一束,漸漸化作一圈圈漣漪。
“妙玉!”寶玉一聲驚呼,頭腦一空,卻不顧傷痛就要沖去跳水救人。腳下用力,腰帶卻被牽住,如風箏一般牽在人手。他急得回頭去扯衣帶,黛玉沉了臉菱唇微翹乜斜個眼望他問:“你可會鳧水?”
寶玉的心氣立刻卸去一半,情急中被人猛撞一下,趔趄了退了兩步,就見一道白光從身邊嗖地閃過,掠起陣陣涼風。耳聽得“噗通”聲響,十三爺和太子相繼跳入水中,向那漣漪處游去。
“救人?你諳熟水性嗎?”酸酸的聲音,黛玉嗔怪地望他。
“來人!來人!”她旋即高聲呼喚,“來人呀!太子殿下落水了!”
奉命守候在軒外的護衛們聞聲魚貫而入,驚恐萬狀相繼跳入水中。不多時,濕淋淋的妙玉被托出水面。
“你看,不必你親自出馬,有人比你還要急切。”黛玉緊緊抓住寶玉的手喃喃道,只是她捏得他手掌生疼,只覺得她的指甲都陷入他的肉中,她竟然渾然不覺,似乎一松手,他真的會奮不顧身跳水殞命一般。癡顰兒!
妙玉一身是水被太子抱緊在懷里控水,她痛苦的咳喘,面無血色,烏發濕亂,薄唇慘白毫無一分血色,微微開著,眉頭緊顰。寶玉心頭油然而生一股憐惜,一顆心揪扯般疼痛,仿佛害她母女今世難容的不是太子,而是他自己,總覺的對眼前這孤女滿心虧欠,似掬了她的生命在手里,都不知何時要從指縫中流逝,無可追回。寶玉急得跺腳,想上前又不能動手,就連伸手要去為妙玉捋開貼在面頰上濕漉漉凌亂的鬢發都礙于人多眼雜男女不得私相授受。他求助地望一眼黛玉,黛玉心領神會,近前安撫在太子懷里掙扎哭泣的妙玉,摟住她哄慰道:“姐姐莫急,凡事從長計議。我也是自幼喪母,寄人籬下,同姐姐境遇無二。若自
己都如此苦自己,日后風刀霜劍的,可不是更是難熬?”邊勸邊扶了妙玉去房間更衣。
“很小時,我就知道爹爹不寵我,家人白眼看我們母女,罵我是孽種!娘說,那是因為我丑,女大十八變,美得人見人愛了,自然爹爹會寵我。那年端午,也是這么個榴花照眼的時節,娘為我縫制了一條石榴紅色的彈墨綾子裙,風一吹,裙擺如一朵花瓣重重的石榴花飄飄搖搖地綻開。我穿了那條裙子去花廳家宴,爹爹果然凝視我良久,然后他向我招招手,引我去書房,他摸的臉兒,夸我說‘雨兒好美!’”
妙玉仰頭忍淚,只是淚雨婆娑,再難止住。她哽咽道:“他說,‘也好,那個臭男人和賤、貨欠下的債,只好你來還!’他,他……”
屋外呆立的眾人各個神色凝滯如石雕,屏息無聲。
“我拼命地撕咬,我大聲喊著娘,他猛、抽我的耳光,窮兇極惡地對我嚷‘你生來就是個賤、貨,是你娘偷漢子生的賤、貨。你爹是個縮頭烏龜,不知道躲去了哪里。要不是看著你外公家有些體面,我早就活埋了你們!’”
妙玉悲聲已盡,換上無奈的笑。
“娘趕來,摟我在懷里,我們母女二人瑟縮發抖。那夜,我頭燙如火爐,三夜昏迷,險些送命。醒來時,娘對我說‘你真正的爹爹是位奇人,他并非凡人,日后會騎白馬揚金鞭接我們母女進京去享福。’我追問娘親真正的爹爹在哪里?娘親說,爹爹在征戰沙場,要等到河清海晏邊疆太平才能來接我們母女。此后,年年的生辰有京里送來的禮物,逢年過節,還能有幸見到小叔父,音雨想,全家團圓的日子指日可待,音雨不必同娘住草棚柴房,不必受苦縫補漿洗遭盡白眼。那日,是娘的壽誕之日,我苦苦等著京城里送來的賀禮,等來的卻是一碗毒酒。”凄涼的哭訴含了無奈的笑,癲狂的傾訴后滿眼茫然。
“音雨,不是!音雨,你聽爹爹講,你娘她,她不是……”
妙玉吃了安神湯睡下,寶玉進屋時,見只有太子靜靜地守在她身旁,輕輕撫弄她額前細碎的鬢發,仔細端詳她的容顏。
“雨兒生得酷似先皇后,她的祖母。”太子喃喃道。
十三立在他身后,想開口卻無語,眼見太子將一串絳紅色的念珠解下,套在妙玉手腕上低聲道:“她祖母一生向佛,修來她的善根。”含笑打量著安祥入睡的妙玉,仿佛在靜靜欣賞一幅美人畫卷。
“二哥,是時候回宮去了。”十三叮囑催促著。
“太子爺,太子爺!”一名持刀侍衛疾步而進,來到太子身邊耳語幾句,看那神神秘秘的神色也知是有什么大事。寶玉就見太子摩拳擦掌,望望十三皇子承征,低聲道:“走!回宮去!”
太子起身,又回身緊握妙玉帶著念珠的手,依依不舍低聲道:“雨兒,你,你好自保重!爹爹會再來看你。”
余光落在寶玉身上,從頭到腳地審他視一番說:“你就是榮國府那位銜玉而生精通詩詞的公子?”
寶玉叉手應了聲“是!”
“甚好,甚好!”太子說,“曾見過民間手抄的詩作,果然是錦心繡口,一表人才,難怪十三皇子和北靜王格外看中你。”又瞟一眼緊閉的屋門吩咐寶玉,“留心伺候著!”
轉身就走。
十三爺承征扶了寶玉的肩頭看看滿懷歉意道:“得罪了,改日謝罪!音雨就拜托你和林姑娘了。”說罷急匆匆向外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