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散去,寶玉忙里忙外張羅給十三爺療傷。十三起先還在忍痛談笑,過不多時就精疲力竭地睡去。
黛玉捧了化開的解毒化瘀的藥遞進來,寶玉伸手去接,見黛玉神態冷冷的,垂了眼兒對他不理不睬,似還在先時他冒犯的話生氣。同她逗笑幾句,也不見她搭理,覺得沒趣。轉念一想,也怪自己那日心急,話語刻薄犀利傷了她的心,畢竟她是個女子,怕也是無心之過。他試探著一把握住她的手央告:“林妹妹,總是我的不是,不該口不擇言傷你,你不氣了吧?”
黛玉沉個臉冷笑兩聲甩開他的手說:“二爺尊重些,我不懂二爺說些什么?”說罷湊去十三的病榻邊,兀自道,“我不過是個市井長舌婦,惡毒多心辱沒家門的。不勞公子過問,臟了口。”
她果然還在賭氣,寶玉見十三熟睡,小太監在一旁打盹兒,就湊近前去為她正發髻上的簪子,低聲責怪道:“都怪我口不擇言,該打該打了!”說罷自己輕輕掌了幾下嘴,探頭去逗黛玉一笑,可她卻沉個臉安然不動。寶玉心里一沉,心想自己已經低聲下氣陪不是了,她還不依不饒的,就說,“你只怨我,總是妹妹也有不對之處。你仔細想想,那小紅不過是個丫鬟,不檢點不自重自然有她媽媽去管,妹妹總不該向太太告狀去,把她配給個老馬夫。你要知道,太太是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或不是你的主張,可是太太已經發話,要將小紅配給東府那個馬夫焦大。”
“你說什么?我不明白。”黛玉嬌嗔道,杏眼含怒,“我不過寄人籬下吃喝了你家的,你嫌棄我,自可稟明舅舅送我回蘇州老家去。我無父無母,好歹也有幾個族人,或可寄人籬下。你也不必用這些臟水來潑我!好沒意思的話,你的丫頭配人,太太還會來請教我不成?”
寶玉見她真的惱了,長咽一口怒氣說:“你倒是撇得干凈,只是小紅親口說是踐送花神那日,你在滴翠亭外偷聽偷窺了她的私情,這種事,她平白的冤你做什么?”
“滴翠亭?我幾曾去過滴翠亭?”黛玉惱道,“那日我肚子痛,就近在大嫂嫂房里臥了一陣子,三妹妹一直陪我,哪曾去過滴翠亭?”
“你不曾去過?你可曾同寶姐姐在那里捉迷藏?”寶玉得意地提醒道,心想寶姐姐總不會冤她。
“不曾,你去問三妹妹,我可是說的實話?寶姐姐?你只信她的話不肯信我半分,還將著污水潑我毀我清譽?我何嘗去到舅母那里告狀,你隨我這就去見舅母,說個明白!”黛玉說著眼淚涔涔,哭得委屈。
如捅了馬蜂窩,寶玉摩拳擦掌左右為難,伸手為她拭淚,卻被她打落了手。難道是他冤枉了林妹妹?只是那日寶姐姐在滴翠亭口口聲聲喊林妹妹的名字,還詢問小紅。小紅說在滴翠亭撞見了林妹妹,說是寶姐姐眼見林妹妹在亭外溪邊玩水,一轉眼閃進了山洞不見了……
一陣心悸,寶玉覺得后背發寒,若此事林妹妹所言是實,那扯謊的另有其人。小紅遭害,怕她不會胡亂攀扯,那撞見小紅奸、情的又是誰?
一個可怕的念頭生出,想到那雍容大方的笑顏,殷切勸慰的言語,她同林妹妹姐妹情深,那日的情景他是親見的,難道……是寶姐姐無意撞到滴翠亭,聽到亭內的人語,偷窺偷聽被
人發現,卻不惜嫁禍稱是林妹妹在偷聽被她嚇走。于是寶玉總算明白了寶釵的聰明,她聽窗響,猛退幾步再轉身裝作從遠處走來追林妹妹,湊去小紅耳邊告訴她,她眼見林妹妹在她窗根兒下玩耍戲水……
寶姐姐果然是足智多謀,令人敬畏。寶玉癡癡立在那里如一段木頭。
黛玉抿了唇拭淚,就坐在十三榻旁,親自撩起十三的后襟去解赤紅色的汗巾子,就要為十三上藥。
寶玉驚得一把攔住她道:“何必你動手?”男女有別,寶玉赤紅了臉,心里責怪,盡管知道妹妹同自己斗氣。
黛玉矜持地一笑:“我本是個浮華虛榮的女子,得了十三爺一罐子棋就不知如何炫耀了,如今這送到眼前的佛,我能不仔細去巴結伺候?”
說罷就伸手去揭十三血跡斑斑的后襟。慌得寶玉一把握住她腕子哀求:“林妹妹,是我不好,冤枉了你。你要打要罵都是可以,只是不要賭氣。”
“賭氣?我說的是真心的話。我哪里比得你的姐姐妹妹們靈巧懂事善解人意的?我不過是個小氣之人,何勞二爺這般提點?”
床上的十三翻個身,呻吟一聲,二人慌得忙住了手。
許久,見十三不動,黛玉才潸然淚下,抽抽噎噎地擦淚,委屈異常。
“好妹妹,好妹妹,你打我兩下,都是我不好。不然,我也讓小廝們打我一頓給你出氣,就像打十三爺這么很的板子可好?不過,你可是要為我親手上藥才是。”寶玉一連迭地央告,黛玉撲哧而笑,罵一句:“竟然有人自己去討板子吃的?世上有一個,還有第二個。”寶玉見她顏色稍緩,才放了心拉她湊在一旁。
黛玉眼兒一挑問他說:“那你從實招供,誰個爛嘴多舌的拿閑話來害我?可是那個小紅?我素看她就不是個面善的。”
寶玉反是兩難,前世里知道寶姐姐是個多心計的,卻不想她如此詭計多端,連林妹妹都被她算計了。只是一個屋檐下,顰兒心直口快,若讓她知道內情,難免她不帶去面上。
寶玉安撫她說:“妹妹的心純凈似冰的,自然不必去沾染這些腌臜事,自當被蚊子咬了一口,過去了罷了。”
忽聽一聲咳嗽,十三爺翻身起來,寶玉忙去攙扶。
“林妹妹,拿水來。”寶玉吩咐。
十三伸懶腰打哈欠,牽動傷口哎呦一聲慘叫,揉揉身后痛苦道:“好端端一夢,被驚醒了。”
“夢?”寶玉詫異問,黛玉暗笑,都被打爛了屁股,定然疼痛難耐的,還有心情做夢?
“爺夢到上天宮,一群嬌艷清麗的仙女姐姐。那仙女可憐我,就湊來為我寬衣解帶,要拿仙藥為我親手涂抹解痛,還說她的手若上下撫弄一陣兒,這傷就不再痛了。可惜可惜。”
黛玉聽了這話,面頰騰的一紅,猜出他或是聽到了她同寶玉的對話。
“可惜可嘆,這仙女兒正要動手,一陣狂風大作,沖進來一位天蓬元帥,釘耙一搗,生生的把個仙女兒嚇跑了。遺憾遺憾!”十三咂舌不已,黛玉又氣又笑,分明是罵寶玉是不解風情的豬八戒,寶玉卻張張口故做懵懂說:“十三爺不該醒的,或是過一陣子,就上演大鬧天宮了呢。如來佛五行山壓住孫猴子。”
黛玉忍俊不禁,寶玉也是個頑皮的,倒是同十三爺一對兒現世寶。
夜已深,一輪月端掛星空,投影在觀自在臺前的水面,清晰可鑒。
夜風微涼掠過水面,蕩起一陣幽咽的簫聲,那聲音時而清越,時而低婉,如泣如訴,思游子思鄉,似雁落平沙離群尋隊,夾雜鳴蟲聲,風搖樹葉聲,天籟合鳴,更是催人淚下。
黛玉被簫聲驚醒,推窗望去水面,黑魆魆不見人影,只見月色。那簫聲格外撩人,吹簫的是位高手,反勾起黛玉的好奇,這荒野山莊,竟然還有音律高手隱士?她不由挑了紗燈,繞過熟睡的丫鬟,輕手輕腳尋了那簫聲而去。
觀自在臺上杳無人影,黛玉高挑燈籠照一照,卻驚起宿鳥撲啦啦貼了水面飛去,反嚇得她一顆心噗通通亂跳,心悸得扶了欄桿坐下,稍定定心,回過神時,那簫聲卻不知何時停了。
她失落般四下望去,忽聽不遠處水面傳來一個聲音:“姑娘好大的膽子!”
她手中燈籠尋聲高挑,上下巡視無人,忽聽水中言語陣清泠泠的聲音,水面橫了一葉小舟,影影綽綽照到一個白衣人影。因他依欄而坐,風吹衣襟在夜空中飄擺,如乘風而來一般。
皓白的衫子,落拓的身影,夜風輕拂,燈影晃出他蒼白的面色,眉頭深鎖,神情恍惚似有無限心事。
“十…..十三爺。”黛玉一驚,他傷得不輕,眼見他落魄虛弱的模樣,如何不臥床養病,還如猴子一般攀在船欄上吹簫。
“吵醒了姑娘?”他問,滿是歉意。
“聽了簫聲,委實的動人,蒼涼幽怨,似是思鄉之音。勾起小女背井離鄉的心思,就尋聲而來,卻不想是殿下吹奏的清音。”
“這枝綠竹簫音色過于清亮,少了些許幽沉,讓姑娘見笑了。我從臥室墻壁上摘來把玩,遠不及我府里那枝。”斜睨黛玉一眼笑道,“偏是我走麥城時次次定是遇到姑娘,也是有緣了。”
黛玉撲哧一笑,記起宮中遇見十三爺的情景都是有趣。入宮那日,她出殿方便,偏巧殿外沖進一個冒失鬼,同她撞個滿懷。玉釵墜地碎做兩段且不說,她腰間玉佩的穗子反被他的環佩鉤刮去一處,生生摘分了許久不見分開,慌得宮娥太監們一頭是汗,她驚怯地望她滿眼慍怒又羞又急中忽聽太監們尊他一聲:“十三殿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十三爺竟然是當今皇上跟前炙手可熱的十三皇子。她驚得屈膝服禮,卻牽扯了他腰間的衣帶……一片混亂尷尬,想來又笑又怕。
“虧你還笑!那日宮里輸棋給你,我的手氣愈發的差,連輸三盤給父皇,反被父皇責怪心不在焉,罵得狗血噴頭的。哎呦!”十三挪動身子,疼痛難忍。黛玉要伸手欲去相攙,無奈她在岸上,他在船內,羞得撤手。幽幽月光泠泠河水,一立一臥,沉默不語。
“十三爺肝膽,黛玉佩服。為救妙玉姐姐,舍身而出,大智大勇受了這么大委屈。王爺還是要珍惜身子,回房歇息吧。”黛玉徐徐道。
“俠肝義膽,大智大勇?呵呵,這倒是談不上。拼命倒是我十三的本色。你道我那些話是信口編來哄老八他們的?”十三的話語滿是不羈,笑望著黛玉,“姑娘即來此,也是有緣,可否上船來賞月一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