櫳翠庵前一片花樹如海,滿地松絨絨的落英。寶玉踩了一地芳菲叩響了院門。
開門是佐兒,見到寶玉暗自稱奇,只對他一笑說:“如何今晚貴客格外的多?”
“還有誰曾來過?”寶玉問。
“林姑娘才來不久,拿來一副極好的棋子,在里面陪我們姑娘下棋呢。”佐兒說。
寶玉的心里一陣厭惡,林妹妹得了十三爺賞賜的棋子喜不自勝了,竟然迫不及待地尋妙玉來顯擺。原本以為她是個出塵脫俗清麗干凈的女孩子,如今看來最是媚俗難堪的腌臜。
佐兒引了寶玉來到海棠花下,妙玉正同黛玉對弈。二人都是衣衫素凈,容顏淡雅,仿佛姐妹花一般清麗嬌美。只是寶玉一見黛玉滿是嫌怨,想好的規勸妙玉的話也一時忘記了。
“這式‘暗度陳倉’,下得并不見高明!”黛玉知他來了,卻故作不見的也不抬眼,聲音不緩不急。
寶玉如被人猛刺一箭中要害,張張口結結巴巴更沒了言語。
“觀棋不語真君子,自作主張大丈夫。這主意還要自己來定奪才是。”林妹妹平日說話就犀利,如今不過幾句話直指要害噎堵了他所有退路,果然是個黑白高手。
妙玉面頰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意,手中的棋子在指尖揉弄沉吟。
“妙玉……姐……小師父……可否借一步講話?”寶玉想事情緊急,只對妙玉說。
“逢人不道凡間事,便是人間無事人。二爺有話請講當面。”妙玉手中一字落下,野鶴閑云毫不知墻外已是刀光劍影。
寶玉懊惱焦急,她大禍臨頭,卻還不肯聽人良言相勸,偏是林妹妹還從中作梗。
“人在江湖避風浪,處處江湖處處波。”黛玉吟吟道,輕輕落子。
“夜半,一葦渡江。有位故人托我捎這話給小師父。適才聽老爺說起,明日妙峰山法會盛況空前,皇上要帶了諸位皇子和太子殿下御駕親臨妙峰山,老爺安排你也要去。”寶玉心頭的重壓釋了去,心想我既已帶話到,生死富貴都在你了,我再無半分良策。
“姐姐這步棋,就比十三殿下的要瞻前顧后了些。人若猶豫,勢必心生凝滯,就耽擱了良機。十三皇**中同黛玉對弈時說,他的棋藝并非比旁人精湛許多,只是多了個‘狠’字,當斷則斷之狠。縱觀全局,有些子當棄以保大局時,他寧可斷臂棄子,義無反顧。好比沙場征戰的慘烈。只是有些人當斷不斷瞻前顧后,反貽害日后。若是他下棋,當斷臂則斷臂,也是丟車保帥之舉。”
“十三皇子果然見解獨到。”妙玉附和道。
寶玉見黛玉還在喋喋不休地炫耀在宮中見到十三皇子之事,心里厭惡之極,也不曾聽進什么。
“我只說一句話!”寶玉說。
妙玉已經悠悠地坐回石杌上,繼續落子對弈。黛玉淡淡一笑,不假思索緊隨一子,直搗黃龍取其要害。妙玉驚得自顧不暇神容一動,贊道:“果然棋藝精進了。”
黛玉取笑道:“風動,旗動,還是某人的心在動?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寶玉被她一陣奚落恨得咬牙切齒,這女子薄情,稍不如意便處處故意刁難他。可嘆人情如水,反面無情,世事怕不過如此,他還癡情的苦苦再用盡一生來追尋。
寶玉滿腹怒氣出了櫳翠庵,涼風一吹也清醒了幾分。心想林妹妹不過是在同他斗氣,也不知道平白地說了些什么挑唆的言語給妙玉聽,讓他不如愿。怕是自己硬勸妙玉,妙玉也未必能聽信他的話。正在
猶豫著,遠遠的有人喊:“前面可是寶二爺嗎?”
寶玉聽聲音耳熟,定睛辨認,卻原來是小紅。
小紅跑進來,一臉甜美的笑,聲音都透著蜜意屈膝服禮:“寶二爺萬福。”
“你如何在這里?”寶玉問。
“二奶奶吩咐讓人四處潑醋焚艾蒿驅毒,如今城外瘟疫來勢洶洶,今早東府珍大爺手下一名小廝出城探親回來高熱不褪,咳嗽不止,被連夜送出城去。二爺這些日也仔細提防了。”
正在說話,焙茗急匆匆跑來說:“二爺,害得焙茗好找。薛大爺才派人捎了一袋子果子給爺嘗鮮,說是什么馮公子叮囑送來的,還捎句話說,今日托人帶給二爺的藥,今夜務必按時服用。若是晚了,怕是到明早就于事無補了。二爺不得耽誤的。”
果然是十三爺,寶玉心里盤算,看來如今情勢緊急,可如何能在父親眼下順理成章的救出妙玉呢?如今兩軍對壘,若是八爺**果然確定妙玉就是禍根,怕也不會輕易讓她逃離。
心里忐忑不安,手下摩拳擦掌,焙茗好奇地問:“二爺,什么藥這么打緊呀?可是天王救命丹?二爺這是怎么了,莫不是也染了瘟疫?”
寶玉氣得飛起一腳去踢他屁股,忽然一個念頭一閃,他尋死片刻喊了焙茗附耳過來。
焙茗呲牙咧嘴一臉難色。
“爺,這行嗎?老爺若知曉了,還不活活揭了我的皮?”
“少來聒噪!”寶玉罵,心想也得如此才能權益避禍了。
清晨,寶玉一覺醒來,暗自懊惱。天大的事,昨夜提心吊膽的,如何就睡了呢?也不知是誰挪他上床的?
“襲人,襲人!”他忙喊著。
晴雯應聲進來,一邊吩咐小丫鬟去打水為寶玉盥洗。
“我去看看林妹妹。”寶玉托詞說,急得穿鞋要去櫳翠庵。
“林姑娘?昨夜疑是染了時疫,咳個不停的,被送出了城將養。”晴雯道。
“晴雯!”襲人疾步進來了惱得上去推了晴雯一把疾言厲色地制止,眼中噴火,似要吞噬了晴雯。
“姐姐何苦瞞二爺,人不見了,也瞞不住呀?”
襲人罵:“好端端的還嫌死得不夠早!老太太囑咐過不要講給他聽的。”
林妹妹?如何不是妙玉呢?本該是妙玉呀!自己分明囑咐焙茗是妙玉。
寶玉更是急得赤足就要向外奔,嘴里不停地念:“怎么是林妹妹?妙玉呢?”
晴雯說:“妙玉師父昨晚得了時疫,高熱不退咳嗽不止,怕是前日她俗家的表叔來探望時沾染的。幸虧巡夜的發現得早,連夜給抬出園子去靜養了。如今櫳翠庵到園子內外都在遍灑石齏粉,熏醋燃艾葉呢。因為林姑娘昨晚同妙玉師父對弈,這么一受牽連,加之也是咳喘個不停的,癥狀像極了瘟疫。老太太和太太著急,將林姑娘同妙玉師父一道送去莊院了。”
林妹妹?時疫?這可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
“林姑娘身子平日就若,如今就這么巧,染上了時疫。瘟疫過后,野莩遍地的,千村萬落都要荒蕪,但愿林姑娘逃過一劫。”
“得了這病可是九死一生的!”丫鬟們整理被褥時議論紛紛。
“人送去了哪里?”寶玉問,心知府外十三爺無論如何都會接應照料妙玉,也不會虧待了林妹妹。
“說是城外的莊院。”
“莊院?什么莊院?”
“就是府里在郊外黃花村的黑水莊院呀!”晴雯應聲,“小祖宗
你莫不是不顧死活地要追過去嗎?”
“二爺莫急,林姑娘原本有枚定心安神的丸藥留給二爺的!”
寶玉急得就要去看,襲人死死抱住寶玉的腰央告說:“二爺莫要慌,林姑娘臨行前是曾留給二爺一枚丸藥,說是什么‘定心安神’的藥,囑咐二爺醒來務必要自己打開服用了它。只是我們擔心那藥未免也沾染了時疫,放去了花園墻角處,不敢讓二爺碰呀!”
丫鬟們將燒酒淋在手帕上去捏了那枚丸藥呈給寶玉看。
圓圓的微白泛黃,色澤晦暗。一見那枚丸藥,大小模樣都同十三爺給他的似乎是如出一轍……寶玉急得分寸皆無的心如聽一聲晨鐘敲響,立時寂靜安寧,一顆心似落回腹中。
時疫?夜半,一葦渡江。
幸好妙玉脫險,也好也好,寶玉這才長舒一口氣,揮揮手吩咐眾人下去說:“我不去追林妹妹了。我餓了,去伺候我盥洗更衣,拿些可口松軟的點心來,我去給老祖宗和老爺太太請安去。”
襲人這才長長舒口氣,揉揉心口道一句“阿彌陀佛”,一邊打發丫鬟們各自去忙,一邊對寶玉說:“妙峰山有法事,皇上要御駕親臨,老爺攜了夫人和老太太都去了。”
他敷衍了襲人幾句,待她們散去,急得擠開那丸藥,果然里面沒有藥丸,只一枚紙球。
林妹妹!寶玉心中一動,匆忙展開一看,只見字條上幾個字“錯將刀俎當一葦,未能渡佛反害佛!”
寶玉不得其解,仔細驗看那字條,的確是林妹妹的筆跡。可是為什么林妹妹說他是錯將刀俎當一葦呢?難道林妹妹暗示他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寶玉踱步沉吟。
“好險呢,昨夜二爺似也去過櫳翠庵觀林姑娘和妙玉師父下棋。”晴雯不住在念阿彌陀佛。寶玉心里一動,想了黛玉昨日在櫳翠庵話里帶話的一番言語,再想起她評論十三之狠,那“斷臂求活”之說。忽然間寶玉后背一陣發寒,一個念頭在腦海里閃過,該不是他自己看錯了人……十三爺不是救妙玉之人,反是要借他之手來殺妙玉!
不該,不該呀!十三爺為了救妙玉頗為苦心。處心積慮去北靜王府去見他,設法來櫳翠庵向妙玉吐露秘密,對妙玉極盡呵護,反是妙玉顯得不夠大度,苦苦糾纏舊事不忘,不顧生死。十三爺說,妙玉是太子的女兒,如何十三爺會去害自己的親侄女兒?父親昨晚說,太子同人穢亂的事已經無可遮擋,這丑事怕不再是秘密。八爺托父親務必帶妙玉登妙峰山……
丟車保帥?
這幾個字在寶玉心頭一閃,立刻驚得如悶雷炸耳,臉色慘白。
寶玉驚得牙關發抖,頻頻搖頭難以置信。
不好!林妹妹怕是察覺了什么,昨夜有意阻撓,只他還一味相信十三爺,一步步送了妙玉入險境。
寶玉大聲呼喊:“焙茗呢!快傳焙茗備馬來!”
“二爺,不能去追林姑娘!”晴雯急得過來勸,“人都走遠了,追也追不上的!”
“別攔我!讓我去!”林妹妹,林妹妹!寶玉急得眼淚盈眶,咬牙就要拼出性命去尋黛玉。眼淚倏然涌出,先時對林妹妹的千般恨萬般怨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滿心錐心的傷痛和無盡牽掛。只此刻,才發現自己心里最牽掛的還是她。
“我,我去妙峰山,追老爺和老祖宗去。妙峰山的佛事十年難得一見,我一定湊這個熱鬧去!我都帶幾個小廝去!”寶玉敷衍了套上衣衫就向外跑,襲人追在身后喊:“二爺,你的玉,二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