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心遲疑,黛玉在岸邊駐足,月夜無人,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只是十三閑然笑望她,伸出手要扶她上船。黛玉嫣然含笑,斂衣徐徐行至岸邊欄桿,卻靜靜坐在欄桿上,幽然道:“我暈水,在此聽殿下吹簫甚好。”
十三打量她的神情,似有顧慮,若小鹿般驚慌,便緩緩撤回伸出的手,自嘲般一笑,把弄手中的簫問:“江南女子,也怕水嗎?”
黛玉一驚,旋即問:“殿下如何得知黛玉是江南人氏?可是表兄說起過我?”
十三道:“蘇州林探花的千金,這話還用問?”
果然是個留心的,黛玉莞爾一笑。
“殿下……”
“喚我十三,若你情愿……添個‘哥’字。”他爽然應道,笑望黛玉滿是促狹,“如何?不算虧待你,好歹還高了雨兒一輩,平白賺做她的姑姑了。”
“啐!”黛玉按耐不住脫口就啐,卻覺得失態(tài),深咽了后面的話,扭轉(zhuǎn)身去。
“怎么?嫌我把你抬得老了?”十三依舊打趣,見她含嗔不答,就呵呵一笑繼續(xù)吹簫。一曲《瀟湘怨》,黛玉為之側(cè)目,此曲失傳已久,是支滄桑清涼的古曲,聽罷寒意漸生。一曲終了,黛玉揉了衣袂問:“此曲我曾經(jīng)有半部古譜,只是失傳許久的曲子,殿……十三爺如何得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十三挑了眉頭一笑,似在反問“還用多言嗎?”
卻原來是皇上賜的,黛玉落寞,沉下臉兒望著月嘆道:“這也難怪!”
十三繼續(xù)吹,黛玉就如寒塘孤鶴一般繾綣水間,靜靜細聽那音律之妙。
“聽姑娘的話,也是精通音律的,不妨吹奏一曲?”十三用衣袖擦擦那簫,遞與欄桿旁的黛玉。黛玉稍作遲疑,還是伸手接過,試過數(shù)音,按簫吹了一曲《長門怨》。十三托腮靠了船舷聚精會神地靜聽,一曲終了,黛玉才見他已經(jīng)托腮癡癡地打量自己,一陣羞惱起身遞了簫給他說:“天寒,我要回房去了。”
十三這才勉強支撐了起身,歉意滿懷道:“聽得在下如醉如癡,姑娘莫見笑。姑娘的簫,非苦練過數(shù)載,不能有如此造詣。”
黛玉聘婷而立,只舉頭望月沉吟道:“家母酷愛吹簫,家父喜歡撫琴,自幼就學。自慈母見背
,每每思念親人,不免吹上一曲,聊慰寂寞。”
十三上岸,腳下蹣跚,徐徐挪著步嘆氣:“同是天涯淪落人。”
黛玉本是悵然含淚,聽他無故搭訕,惱得又要啐他,卻見他也是舉頭望天,眼中波光瀲滟,強壓了淚沙啞了嗓音道:“有家如無家,想是家母千里之外也在對月吹簫。”
黛玉驚愕,望著他似是不解。
十三笑看她說:“雨兒總在抱怨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誰又不是如此?若不是為了救音雨免于荼毒,怕此刻我人已到北陵了。”
北陵,地處千里之外,塞北風寒,他堂堂皇子卻聲稱生母遠在北陵。
黛玉不解,十三啞然失笑。
“我生來無母,一年逢了節(jié)慶才能面父,怕是天倫之樂,對承征太過奢侈。”他慨然一句,卻不多言,伸手請了黛玉說:“在下送姑娘回房歇息。”
順手接過黛玉手中的繡球?qū)m燈,在前面引路。
抬頭時,忽見前面衣袂飄飄白衫烏發(fā)一人影,就落寞地立在風里。
“音雨?”十三驚道。
果然是妙玉,孑然一身如白鶴立在那里。
“我是聽到簫聲動人,不知不覺踏月尋來。”妙玉嚶嚶道,平日冷若冰霜,此刻卻顯出些嬌弱可憐。
“雨兒想聽簫?十三叔奉陪。”十三展露笑顏,似有意在哄個孩兒童。
妙玉的唇微翹,也不待他讓,提了裙襟,緩步向那葉小舟而去。
十三撐了腰咬牙,艱難地挪步,逗趣道:“音雨你等等,你十三叔老腰老腿,趕不上你的步子。”
惹得黛玉撲哧一笑,又以袖掩面強忍了笑。
三人泛舟河上,十三吹奏一曲又一曲,只是仰觀天河浩瀚,星辰萬點,一輪明月,卻寂靜無語。
直待太監(jiān)們在河岸幾次來尋,十三才搖船歸航。
他扶妙玉上岸時,執(zhí)住她冰涼的手,看她纖細的腕子問:“那串念珠呢?”
“丟了!”妙玉冷冷道,似在賭氣。
十三責怪:“那是你祖母的遺物,二哥自幼貼身而帶,曾送給你母親,只是你母親過世時,交還給我轉(zhuǎn)給他。”十三落寞道。
妙玉唇角一動,任性道:“妙玉福薄,
不配此物。”
“音雨,你祖母是和藹之人,可你祖父可是不近人情的嚴父。你自看你十三叔對他如何談虎色變,便知你父王為何不敢將你母女的事實言稟告。諸多的無奈。”十三用手捂住妙玉的手,長長一聲嘆息。
寶玉來到妙玉的房中,只覺得光線黯淡,日光透過緊閉的窗射入,數(shù)道金光投在地上斑駁。
“你的傷可好些?”妙玉問,聲音淡淡的。
“已不妨事。”寶玉摸摸左臂,“皮肉傷,好在不深,虧得姐姐替我包扎。”
“二老爺,不曾生疑?”妙玉斷斷續(xù)續(xù)地問。
寶玉一笑:“如何不生疑?太太審了我無數(shù)遍。我只說是同小馮去狩獵,砍熊瞎子時誤被自己認劍所傷。老太太心疼,再不許我出門,總算尋盡了借口討出來。一來送些換洗的衣物給你們,二來,心里也是惦念呢。”
妙玉莞爾一笑,蒼白的面頰上笑容清冷卻如空谷幽蘭般美麗。
寶玉忽然想起什么,悄聲問:“你素來能掐會算的,如何沒算出此劫?”
妙玉搖頭:“救人易,救己難,多半如是的。”
寶玉聽這話倒也有些玄機,昏黃的光影下,見她獨自寂寞。
“你總躲在房里也不好,這事兒本不怪你,你為何如此為難自己呢?太子殿下怕也有他的難處,他冒了險來看你,說出那番話,不管真假,他心里總是有你。”寶玉寬慰她說。
“紅塵俗世我不掛懷,沒了骨肉親人,好歹有一二知己如你和顰兒就好。”她脫口而出,寶玉卻是受寵若驚,追問:“你說什么知己?”心里一陣暗喜。這女子看似冷若冰霜,一顆炙熱的心都難以捂熱的玄冰,如今竟然是化了。寶玉喜不自勝,笑望她,她卻自覺失言,側(cè)身而坐。
“妙峰山的事,可風平浪靜了?”她問。
寶玉頻頻點頭說:“我問過十三爺,事情就算過去了。”
“我大致要出遠門。”她說。
“去哪里?”寶玉急得問,悵然若失。
“隨十三叔,去北陵,或在那邊寺院陪伴皇妃娘娘了。”妙玉挑眼看寶玉,解釋道:“十三叔的生母。”
“你終于想通了?”寶玉一陣驚喜,如釋重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