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也不理寶玉,將包裹麻利地一排碼好對王夫人說:“太太看看,這一包是太太年輕時的衣裳,分給姑娘們去穿的;這兩包是尋常的綢緞,放了幾年潲了色還是大好的,賞給林媽媽她們去做鞋面墊子?!?
寶玉見二人不理他,更是急了,湊過到前面還不等開口,鳳姐又問王夫人:“自從金釧去了,太太跟前少著一個人。太太看哪個丫頭好,便抬舉了她,我下個月好吩咐她們放月錢的。”
一聽金釧,寶玉如腳下炸起一個爆竹,周身一陣,冷汗冒出,定在那里不動了。
王夫人聽了鳳姐提起金釧,不由唉聲嘆氣,想了片刻說:“依我說,什么是定例,不過有四五個丫鬟眼前夠使就罷了。也不必費事兒?!兵P姐笑了說:“論理,太太說的也是。不過舊例還是不好改的,旁人屋里還有兩丫鬟呢,況且太太省下一兩銀子也是有限?!蓖醴蛉寺犃?,隨口道:“不用補人,省下的這一兩銀子打賞給金釧的妹妹玉釧兒吧??蓱z她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善果。她受雙分子也不為過逾?!兵P姐笑了恭維著,“可是那丫頭的福分了,我就依從太太的話去辦。”
寶玉這才略微寬心,心里為玉釧高興,也覺得母親還是菩薩心腸的。忽然想,那日去十三爺府里匆忙,竟然沒能見到金釧。北靜王不是說,金釧如今貼身服侍十三爺么?
王夫人忽然問:“正要問你,現今府里姨娘們的月例是多少?”
“按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屋里有環兄弟的一份二兩,總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是買筆墨紙張的?!蓖醴蛉藛枺骸澳憧啥及磾蛋l了?”
鳳姐尋思這話不對,就問:“太太此話何來?”
王夫人奇怪道:“前兒我依約的聽見人抱怨,說短了一吊錢?!?
鳳姐這才疏口氣不快道:“這是外頭商議了,姨娘們的丫頭月例減半,一吊變作半吊。又不是掏我腰包里拿錢,我樂得給她們呢,這不是外頭扣著,我又有什么辦法?難不成讓我自己倒添?若說這月例,我可曾耽擱過她們半天?!蓖醴蛉藝@口氣不再說話,沉吟半晌又問:“老太太屋里有幾個一兩的?”
“八個,其實是七個,那一個是襲人?!兵P姐道。
提起襲人,王夫人看了一眼在一旁百爪撓心般的寶玉,罵了一句:“孽障!”也不說話。
鳳姐一笑道:“襲人原也是老太太房里的,不過是撥給了寶兄弟使,就是襲人的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房里丫頭們的分例上領。我也為此事犯愁呢。近來有人拿這事兒來鬧,說襲人分明是寶兄弟房里的,若是人人均等公平,也須得裁了她的這一兩銀子。否則,環兄弟房里也該填一個一兩的丫鬟才是公道均勻。寶兄弟房里的晴雯麝月等七個大丫頭,每人各月錢一吊,佳蕙等八個小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五百,還原本是老太太的吩咐,憑誰惱得氣得呢。只是襲人的月例……”
王夫人猶豫片晌才說:“從丫頭里挑個上好去補了襲人的缺兒派給老太太房里使喚,堵住那些人的嘴。至于襲人……”
“是去
是留呀?既然襲人的哥哥來贖她回去,不如就順水人情……”鳳姐故意問,瞟一眼寶玉,寶玉忙說:“太太,不要讓襲人走!”
王夫人嘆氣,隨后說:“把襲人的一分裁了吧?!?
“太太!”寶玉急惱得驚呼著湊近前,眼前的母親還是昔日的面色莊嚴,心里掩飾不住對他的疼惜,寶玉拿出孩子樣跺腳耍賴,看王夫人的面色漸漸露出笑,卻把持著正經地說:“從我月例的二十兩銀子里撥出二兩銀子一吊錢給襲人。日后但凡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就有襲人的一份。也不必驚動官中,都從我的分例上出。”鳳姐一聽笑盈盈地看著寶玉說:“看你急的,這不是太太都應了你的。你日后可不要辜負了人家,更要體諒太太的一份苦心,自此不要淘氣,聽話上進吧?!?
寶玉一一的答應了,喜得跑去給襲人道喜。王夫人也不攔他,看他歡歡喜喜地奔出去,這才長舒一口氣。
鳳姐笑了對王夫人說:“可是應了我昔日的推斷,太太果然是個明眼的。襲人這孩子行事大方,面上一團和氣,話里好強硬氣,干事兒也麻利。丫頭里面是個實在難得的。太太若是再不早打算,我都要tian著臉討了襲人去給璉兒房里了。”
“有你和平兒,他還不知足?”王夫人又笑又罵,忽然淚光閃閃說道:“你是不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可是比玉兒懂事兒強過十倍!若寶玉是有造化的,能有襲人服侍他長久,也就罷了。是我虧待了襲人,原本想這個事兒等等,可巧她娘和哥哥就急得要她去嫁人了?!?
鳳姐忙提議道:“太太抬舉她,還不如就開了臉,名正言順的放屋里做姨娘?”王夫搖頭說:“如今如今作了跟前人,想襲人那孩子勸他也留了余地不如昔日了。若是開了臉兒,怕玉兒反不聽勸了,還是再過二三年再提此事吧,寶玉如今還小,正妻還未娶呢?!?
襲人本是心神不寧地在屋里為寶玉繡貼身的肚兜子,蓮花花樣子才繡了個邊兒,就聽身邊一個聲音噗“嗤”的一笑,慌得她放下繃子一看,原來是寶釵不知何時進來了。
“這是繡給誰的?”寶釵拈玩著扇子徐徐過來,襲人忙要起身,寶釵按了她的肩頭坐下說:“同我何必見外呢?”
寶釵拿起襲人手里的針線看,是個白綾紅里的兜肚,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碧綠的葉兒,水紅的蓮花,彩色鴛鴦,繡工鮮亮。
襲人一笑道:“還不是他的?!?
“這么大了,還系這個?”寶釵以扇掩口笑出聲來。
襲人也笑了:“他自然是不肯定戴,不過是哄著他系上的。天氣熱,他睡覺也不踏實,若是戴了這個,夜里縱蓋不嚴,也不必擔心?!?
寶釵見她仔細,嘖嘖嘆道:“虧得你對他的這份耐心。”
“也是老太太吩咐的,怕是夜里蚊蟲咬,圍上舒坦些。”襲人說。
寶釵四下看看說“這有茜紗帳子,又涼爽又密的,蚊子如何能飛進來?”
襲人索性放下手里的針線無奈道:“姑娘不知呢,如今有種小咬蟲,肉眼都未必能看
清的,專是從帳子縫隙里鉆進來咬人,一口下去就起個大腫包。前日里不留心,二爺的左頰被咬了一口,豌豆大個包,老太太心疼了好久,又不忍責怪我們,一連的抱怨那蟲子太歹毒。聽得我心里頗不落忍,更是難過,反不如罵我一頓的痛快呢。”
寶釵被逗笑說:“一個包就如此了,日后一生一世的,一顆心豈不是都要CAO碎了?”
襲人聽她話里有話,愣住望著寶釵,見她凝脂玉潤的面頰上烏亮的眼眸含笑親熱地望她,不似取笑,反有幾分鼓勵,心里更是有幾分不安。似乎觸動了她內心焦灼期盼的一個謎底,卻不敢細想,于是她自嘲地一笑說:“我是福薄之人,未必能伺候二爺幾年了。”
“這是什么話?如何妄自菲薄了?”寶釵話音才落,就聽園子里四兒的聲音說:“襲大姐姐可在房里?”
襲人應一句:“在呢,可有事兒?”
“太太吩咐彩霞給姐姐送來兩樣小菜,囑咐姐姐不必去謝恩了。”四兒在簾外回稟。
靜了片刻,襲人笑道:“太太的恩典,你們分去吃吧?!?
四兒又說:“彩霞姐姐特地囑咐,太太是點名給姐姐的?!?
“給我的?”襲人一驚,看一眼寶釵,寶釵也是笑了,側頭望她,執住她的手,似乎在說:“你還不信我說的嗎?”
“是!彩霞姐姐說,是太太賞給姐姐的?!?
“知道了,你放在那里吧。”襲人打發下四兒,尷尬地摸摸臉羞澀道:“這是怎么了?太太平白的有了這恩典?!?
寶釵尋思此事多半也明白了幾分,審視她戲逗般道:“這點菜算什么?怕是比這更大的恩典在后頭呢。”
“林姑娘和史大姑娘近來可是來過了?”寶釵問。
襲人搖頭說:“我前些時不在,聽說林姑娘這幾日身子又不大好,史大姑娘在陪她呢。加上我們這位爺這幾日也是在外面瘋跑著,想也日日少不得去瀟湘館走動吧?”
正在說著,傳來小紅的聲音在院子里:“襲人姐姐可在嗎?”
襲人倏然起身,詫異道:“今兒是怎么了?才是夫人身邊的彩霞,這會子又是二奶奶身邊的小紅了?!?
襲人應了聲出去迎,小紅在院里也不肯進屋就說:“襲大姐姐,恭喜了!”說罷打個萬福笑盈盈地說:“二奶奶那邊請姐姐過去呢。”
“什么事兒可是知道?”襲人問,但是心里砰砰亂跳,多少猜出八九分。
“自然是好事兒,過去就知道了?!毙〖t說。
襲人故作鎮定,可是心里那種預感愈發的強烈,她翹首期待了許久的一日,難道眼前就要撥云見日,終于讓她守得云開見月明了嗎?
她定定神,用手掠了額旁的碎發到耳后說:“煩你多等一下,寶姑娘還在房里,我去告個假就同你去?!?
襲人回屋,寶釵已經是喜不自勝,笑了勾了食指刮臉羞她。
襲人尷尬靦腆道:“姑娘別拿我們這做奴婢的取笑了。你略坐一坐,我去去就回?!闭f著便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