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甩開薛蟠,直奔櫳翠庵而去。才到山門,就見前面一個淡粉色桃花衫的女子聘婷邁如櫳翠庵的門,可不是林黛玉。
“林妹妹!”寶玉情不自禁地喊住她,腳下放快步子,腿上應傷一瘸一拐的。
黛玉扶了山門冉冉回首,見是寶玉驚得止住他:“你慢些,仔細身上的傷!”
熹微的光線,妙玉平靜地打坐在佛前誦經,木魚聲陣陣空泛飄渺。寶玉深深吸一口久違的伽藍香氣息,身上的汗也落了不少,一顆悸動的心逐漸平靜。
陽光灑在妙玉蒼白的面頰上,那么寧靜安詳,仿佛她從未遠離,一直日夜在此誦經禮佛。
木魚聲停,妙玉斂衣起身。黛玉才情不自禁喊一句:“姐姐回來了?”
妙玉起身含笑,那淡淡的笑似有若無,已經是極為奢侈,從前都是罕見的。
“妙玉姐姐,別來無恙?”寶玉問,四下看看,佐兒、佑兒從側門進來奉茶。
妙玉的一張臉白得沒有半分血色,如凝白霧,室內黯淡的光線下更顯得飄無不甚分明。她眉宇間雖是帶了淡淡哀愁,卻掩飾不住眉若新月,發如烏緞般的天生麗質。她側眼掃了一眼寶玉問:“那日連累你受了一劍,傷勢如何了?”
“不妨事,很淺,皮肉傷,早就結痂痊愈了。”寶玉笑了說。
妙玉打量他面色發白,舉止遲鈍,似大病初愈就有些將信將疑。黛玉恍然大悟地笑道:“姐姐莫內疚,前番的傷是好了,如今的傷是拜老爺所賜。”
寶玉惱得瞪了黛玉一眼,滿是嗔怪,臊紅面皮。
“十三爺如何了?你們怎么回來了?”寶玉目送了丫鬟們離去迫不及待地問。
見妙玉似有猶豫沉吟不語,寶玉忙解釋說:“八王爺親自登府來問詢過我十三爺的下落。”寶玉頓頓道,“我沒有說。”
“委屈公子了。”妙玉似明白了寶玉因何受傷,望向寶玉的眸光中也如隔薄霧,滿眼哀憐。
妙玉輕輕攏去臉上的發絲,動動唇似言又無語,眼角沁出兩顆瑩透的淚珠,順了面頰滾落。
寶玉慌得用手去為她拭淚,被妙玉側頭避過,自己用手背輕拭珠淚,卻被寶玉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她冰涼的手。慌得妙玉一驚,嗔怪地深深瞪他一眼,冰涼如玉的柔荑脫兔般從寶玉手心遁逃而去,側頭避開他的目光,小鹿般慌張。寶玉心里一陣凄涼,等閑離別易傷懷,如今重聚又是一番心酸,手呆滯在空中目送她逃去,卻忽見黛玉把弄羅帕在門邊含笑側頭望他,不覺心頭一涼,做錯事兒被擒住般尷尬。只是諸多的身不由己,情不由衷。
海棠樹已經殘紅落盡,滿枝綠葉成蔭。
新沏的明前紫筍香茶清香撲鼻,三人守著石桌坐下,妙玉低頭不語。
反是黛玉問:“姐姐可是到了北陵?如何又回來了?”
妙玉一臉悵憾徐徐搖頭說:“一路上官兵追堵,離北陵還有二十里路時,我們在鎮子上被官兵圍住。還好,那奉命追
捕的御林軍頭目曾受過十三叔的好處,一路上沒有多加為難。否則依了圣旨,擒住了就要打斷腿拖回京城去受審。怕是皇上真的急惱了。”
“啊?”寶玉同黛玉異口同聲,吃驚匪淺。好歹是王孫皇子,怎么如此的歹毒手段對他?
“虧得十三叔交游廣泛,一路上生死之交的朋友不斷,就是御林軍那首領對他也是極為尊敬的,縱是千難萬難的,還是想個法子瞞天過海的先押十三叔回京城再動刑。虧得人到京城外,巧遇見馮少將軍和薛大爺,十三叔急得將我托付了給他們帶走。我知道他不想讓我看到血淋淋的慘狀……只是他如今如何了?是生是死?到底皇上拿他怎樣?寶玉你去打探打探,我這心急如焚的。”
她終于吐出心中的焦慮,寶玉聽得驚心動魄,不曾想她們終于還是沒能逃過此劫。寶玉嘆氣扼腕,十指交疊,指關節嘎嘎作響。
“我去尋北靜王問個究竟。”寶玉起身說,見黛玉目光呆滯淚光盈盈,唏噓落淚,反是替十三爺牽腸掛肚了。寶玉心里不知為何不是滋味,總覺酸酸的,林妹妹的淚似同他剛才情不自禁去執妙玉的手一樣的突兀。
北靜王見到寶玉,倒也不吃驚,安詳的笑笑說:“我就知道你必會來的。那日老八去登賈府敲山震虎,聽說你倒是勇冠三軍讓他鎩羽而歸了。”
寶玉的傷還未大愈,坐不下黃花梨椅子,只得勉強沾靠了些。北靜王吩咐人取來湘繡的坐墊給他墊上,這才問寶玉“疼得可還打緊?”
寶玉搖頭說:“都好幾日了,不過虛張聲勢罷了。十三爺如何了?可曾牽累到王爺?”
北靜王深抿了唇說:“我倒也還好,不過被皇上喊去申斥一頓就罷了。倒是十三那個xing子,天馬行空的,皇上不過是要戒戒他的野性。這回私自出京去北陵探母,他是動了真情了,我從未見他如此堅決。誰想到到頭來還是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聽說押解他回京的御林軍終究難違圣旨勉強打了他幾板子做態,回宮后皇上著實惱了,也不見他,吩咐人在午門外掀翻了一頓飽揍,扶回王府就病得不省人事了。皇上這會子也慌神了,太醫院都齊集了去診病。我的心里如跑馬場不得安靜的,又不敢前去,正巧你來了,陪我說說話。”
寶玉聽得心里一涼,擔憂之意齊上眉梢,不由問:“可知傷得如何了?可有性命之憂?可會落下殘疾?”
北靜王盡數搖頭,一蓋不知。寶玉也不想十三爺思母之心如此強烈,如今是飛蛾撲火孤注一擲了。
“上次那個小丫頭,是我對不住你,一時不留心,竟然被他們弄去了宮中。不過吉人天相,這回聞聽十三爺病得無法動彈,懿貴妃娘娘心疼兒子,就打發了兩名宮娥賞給十三爺去跟前伺候,就把那個金釧姑娘派去伺候十三爺了,她如今被娘娘更名喚做‘丹墨’。這下子你可以放心了吧?”
雖然是好消息,只是寶玉心里到底放心不下十三爺。他試探問:“可否去探視?喬裝改扮乘人不備去看上一眼
呢?”
北靜王用扇子骨敲敲寶玉肩頭,搖頭苦笑。
兩個人在涼亭里喝了一陣子悶酒,寶玉只覺得心焦口燥,一身的汗,加上身體內未愈的傷更是燎得難過,就告辭回轉大觀園去。腦子里一會兒是金釧的笑顏,一會兒是十三痛苦掙扎在板子下,一會兒是林妹妹一眼哀怨的淚光閃爍。唉!寶玉不由嘆氣。
來到櫳翠庵前,寶玉抬頭踟躕片刻,望著雪白的院墻上探出的花枝,不禁想,見到妙玉又說什么?告訴她十三爺命在旦夕卻無法去探視?張口打個哈欠都是酒氣,就自嘲一笑回怡紅院去洗澡。
寶玉進了院子,帶了幾分酒氣,愁緒滿懷踉蹌而行。一抬眼,見院中早置下乘涼枕榻,榻上睡著個人兒。看身影,似是襲人。寶玉打個哈欠,貼了榻沿坐下,身子拱拱她問道:“踢到你肋下的那腳,可還疼?”那人翻身而起罵:“何苦又來招惹人家!”
寶玉這才看清原來是晴雯不是襲人。看她嬌俏的模樣,寶玉想起昨天的事兒一把拉住她貼身坐了道:“你也愈發的矯情了,你打破扇子本是不對在先,我不過說你幾句,你就夾槍帶棒牽扯那么多,你惱我就罷了,何苦牽扯上襲人?她本是好意來勸說,你想你該不該?”
晴雯自知理虧,掙扎起身賭氣道:“二爺不要拉拉扯扯的,讓人看到!我不過一個丫鬟,這個地方也不配我坐。”寶玉看她愈發矯情,就逗她說:“明知故犯,你如何睡在這里了?”
晴雯被噎堵的一時無語,笑了說:“二爺不在還使得,二爺來了,我就走了。我去洗澡去,這會子襲人麝月該洗好了,我換她們來伺候爺吃果子。”
寶玉滿懷愁緒見到了晴雯,立時風吹云散,就一把拉住她說:“不如你先伺候我吃果子。我等下也要去洗個澡的。”
晴雯搖手噗嗤一笑道:“罷,罷,我笨手笨腳的,扇子都跌了,哪里敢伺候爺?倘或再打破什么珍珠盤子瑪瑙碗的,不知爺如何惱怒怪罪呢。”寶玉知道她還在賭氣,就笑道:“不過幾把扇子,你愛如何玩就如何玩,愛打就打,你要撕著玩也可以的,只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們出氣。”
晴雯聽了眼兒一挑來了精神道:“既這么說,你可就拿了扇子撕了.我最喜歡撕的。”
寶玉毫不遲疑把扇套里的衫子遞給晴雯。晴雯也不推辭,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眼眸動處風流靈巧,俏皮的樣子格外嫵媚,她瞟一眼寶玉,就得意地望天,手下不停,“嗤啦嗤啦”地接著撕扇子,聲音悅耳。寶玉看著她起初還覺得暴殄天物,忽然間心頭一動,一種異樣的啟示。這扇子不見得就是用做扇風解熱的,或許可以來撕扯了博美人一笑。如此,那眼前的種種大難也未必就是難,十三爺出京回宮受責,未必就如他想的這般天塌地陷。好歹,他是皇子,好歹,皇上沒治重罪。就是家里的頑童私跑出門不告知父母,被擒拿回來也少不得一頓家法板子吧?想到這些,心里略寬了些,就靜靜看了晴雯發瘋,不覺拍手大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