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神色黯然,獨坐在光線昏暗的耳房,兩滴苦澀的淚垂下。恍惚間六年過去,原本忘卻的一切如今又被喚醒記憶清晰眼前,所有的苦痛都不曾遠離淡忘,只是她自己欺騙自己罷了。白駒過隙,轉眼流光飛轉,再回眸塵世,卻是放不下的依然放不下,該尋來的終究要尋來,其實一步走入檻內就能忘卻檻外恩怨的?
黯淡的光線,寶玉立在門口,看不清妙玉的容顏,只她素衣慘白形孤影單,如誤入庵堂的白鶴煢煢孑立。寶玉心頭一股莫名的沉重,想到庵堂中十三同妙玉的對話,想到那驚心動魄的故事和幕后的黑手,就愈發覺得心頭如壓磐石般喘息不得。
忽然間一個念頭,頗是感慨。他重生后自以為第一個搭救的女孩子就是那夜在櫳翠庵從“強盜”手中救出的妙玉小師父,卻原來那“強盜”竟然是十三爺派來搭救妙玉的人馬。若是那夜他不出手相救,讓十三爺的人用迷香熏昏了妙玉帶走了去,此刻或許她反是安然無恙了,也免去這一場場的擔驚受怕。當初自己到底是“救人”還是“害人”?想來一切都是取舍一念之差,心里懊惱不已。
他漸漸走近她,見她懷里抱了一塊烏漆木牌,不!是靈位。霎時間陰氣襲面,四周籠罩了透骨的冷意,光線愈發的陰暗,腳底都生出徹骨的寒意。
一滴淚珠順著面頰靜靜流淌,寶玉卻忍不住啜泣。自己都恨自己如何重生一世這不爭氣的xing子還不長進,眼淚抑制不住地留下。
見寶玉哭了,妙玉反是驚愕了,她哭笑不得地問:“你哭得什么?”
寶玉也不進去,就癡癡地立在門旁,更不知如何勸倒她。
“今日是我娘的忌辰。六年了。不想躲入凡界外,卻還是不得清凈。”她喃喃道。
寶玉心緒煩亂,仿佛此刻眼前的女子是天下最可憐的女子,無依無靠,塵世間無她分毫立足之地。郭侑那些人定是爪牙,奉命而來不達目的豈會罷休?可是妙玉一小女子又能躲去哪里?
“寶玉。”她輕喚一聲,聲音極細,寶玉應了一聲。仿佛他是她在凡界唯一的依托。
“讓我娘靜靜好嗎?她怕了,我看見她在這屋里,不安的躲了起來。”妙玉呢喃道,聲音沙啞,淚水長長滾落。似乎她從不曾如此親近的講話,拿他當做可以傾吐煩緒的知己。
寶玉點點頭,轉身出去,為她帶上房門。涼風一吹,忽然間悲從中來,想大哭又極力壓抑自己的悲緒。他想,警幻仙子姐姐這是給他留下的什么謎團難題?才回大觀園就接二連三遇上這一樁樁懸案,且不知命運如何。仿佛一切都是一念之間,一步誤,步步錯。
黛玉見寶玉去勸妙玉,就立在廊子下靜候。她用帕子輕拭眼眶中一抹傷心淚,也感嘆紅顏薄命,落花逐流水,不知何處是天盡頭。
“好棋!”一聲感嘆,吸
引了黛玉的視線,就見院角那株開得花事爭喧的海棠樹下二人在對弈,撲簌簌一陣花雨入天幕籠罩二人,仿若天界幽然。
“好不好并不打緊,若是輸了,你那串鹡鸰香珠送我就是了。”十三手中扇子“啪”地抖開,用力搖了幾搖,凝神觀望已占上風的棋局。
對面的溶二爺淡然一笑,拈枚棋子在指尖把弄說:“可惜十三爺這話晚了一步。那串鹡鸰念珠我已經送了一位好友,再同十三爺無緣了。”
十三挑眼掃他一眼,怪笑兩聲問:“什么人呀?能勞溶二爺把老爺子所賜的珠子都送上。可要知道那串珠子老爺子可是捂了一年都舍不得離手,多少人開口去討都被閃了面子駁回,偏偏不知如何一時開心就賞了你。”
鹡鸰香珠?黛玉心頭一動。記得一次寶玉回府如獲至寶般將一串色澤明潤的鹡鸰香珠送給她,口口聲聲說是北靜王所賜,親手為他戴在腕上的。她卻不屑一顧地擲去一旁奚落他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
原來眼前這面容清秀似玉目似流星的溶二爺也稀罕鹡鸰香珠,況是能家藏鹡鸰香珠的必是大富大貴人家,出身不凡的。溶二爺言談中謙和有禮,比起十三爺少了幾分剛毅棱角,多了些謙遜儒雅,言語徐徐的說:“原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也不會因是貴jian而上天入地轉世投胎。十三爺是知道我的。”
他靜觀棋局一字落下,卻被十三迅然一子跟上,順手提了他幾枚子扔去簍中,手中折扇把弄著,十三露出得意的笑。溶二爺一驚,舉棋不定了,遲疑片刻,才勉強落子。
“湘水流,湘水流,九嶷云物至今愁。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露中秋。”十三徐徐吟誦道,似有些悵憾,又似是戲謔,手中拈了一子落下,驚得溶二爺險些跳起。便聽十三繼續得以洋洋道:“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黛玉心頭一動,這闕詞是她平日極喜歡的,姐妹們總笑她的淚是流不盡點染斑竹的湘妃淚,她平日也是極喜歡“瀟湘”二字,便是居處都是瀟湘館。如今被人笑談,反是心中暗嗔被人誤入了她的宅院一般。
但凡迷戀圍棋的人,心里都有些癡念,黛玉見這棋局廝殺得恰到好處,忍不住去觀戰。十三勝券在握,而溶二爺卻占了劣勢。黛玉揉著冰涼的柔荑湊在溶二爺身后大致看了幾眼,心里大致有了數。溶二爺拈子沉吟不語舉棋不定,黛玉淡然一笑信手拈起一枚子替他落下,恰是圍魏救趙斷了十三爺的攻勢,給了白棋喘息之機。十三和水溶驚得抬頭望她,見她已是脫了袈衣換回女兒妝,仿似天仙下凡來。更不想這仙女般的女子棋藝高超,出手不凡。
但凡這酷愛下棋的人多少有些癡xing,十三淡然一笑穩扎穩打落子,抬眼看黛玉輕輕拱手,黛玉當仁
不讓,自己隨意指了幾處,才不過數招兒,竟然轉敗為勝。
十三驚嘆不已,雖然拱手認輸,卻邀了黛玉說:“姑娘果然是黑白高手,深藏不露。還請姑娘不吝賜教一盤。”
北靜王起身,黛玉卻之不恭,盈盈而坐。青蔥玉指拈起一枚棋子,看一眼十三,垂眸落子。
十三對她早有提防,起先在猜她不過是僥幸取勝,這回較量才知道不能小覷了眼前這小女子。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一盤棋竟然下到了天黑,十三全神貫注的往返,北靜王抬頭看看天,再看看不知何時在一旁觀戰的寶玉輕聲提醒:“外面的情勢如何了?”
“我吩咐人去尋馮紫英了,若有消息一定回來的。”寶玉回頭看看耳房,沒有妙玉的聲息,也聽不到傷心的啜泣聲。再看看十三,仿佛浪做忘柯人,竟然忘記了自己因何來的櫳翠庵。
叩門聲想起,佑兒引進來焙茗和馮紫英。
“十三爺,可算是尋到你們了。”
十三忙起身丟了馮紫英一個眼色。
馮紫英才湊來低聲說:“郭侑那些人一圍進來,我見勢不妙就改道奔去尋薛呆子避了避。還被他好一頓埋怨,以為我把你們兩位留給了寶玉。”
十三一挑眼,手下憤然一把將滿盤棋子打得七飛八落,嘴里罵一句:“混蛋逑的!看爺不割了他舌根子!”
又見黛玉詫異的神色望著他,才覺得尷尬,敷衍道:“下棋下棋。”
黛玉微哂道:“十三爺就如此的棋品?”
偏是十三占了下風,看似他推枰賴棋一般。十三忙垂個眼看著棋盤慌忙地遮掩解釋道:“不過是我氣xing一時起了,罷了罷了,再來再來。”
說罷俯身去拾撿棋子,寶玉同水溶都蹲身替十三撿拾散落一地的棋子,黛玉非但不躬身,端坐不動,反而扯扯寶玉的襟帶低聲說:“他打翻的,你要他自己去拾罷了。如此霸道!”
十三聞聽黛玉嬌嗔的言語反是一怵,愣愣地望著黛玉,反是自嘲的一笑搖頭,一撩衣衫索性盤坐地上,拿個棋簍撿拾著棋子對周圍人說:“你們都不必幫我。林姑娘還以為我輸不起呢。一局為終了,誰輸誰贏還不定。
寶玉忽覺可笑。黛玉不知十三爺和水溶的身份,所以毫無敬畏之意,但若是林妹妹知道了十三爺的身份,怕那清心寡欲孤傲的xing子,萬萬不肯同他們親近的。
寶玉望天,也覺得心下猶豫。若是郭侑那些人殺個回馬槍,可是一窩剿盡了。
“十三爺,走吧。趁了用膳時分大家防守空泛,速速離開。”
“沒見爺這盤棋還沒下盡興?”十三起身落座,凝視棋盤毫無倦意。
北靜王同馮紫英面面相覷,北靜王向前勸:“今晚老爺子還去九爺府里赴宴為九爺慶誕辰。爺不去,仿佛不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