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果然止住淚,愣愣地望著目光毅然的寶玉。似乎記憶里從未見過寶玉如此的決絕堅定,如此的義無反顧。她印象里寶玉由來的軟弱,臨事逃脫就躲去祖母身后,生怕舅父責罰,是個不禁風霜的美少年。他如玉琢粉雕的娃娃,人見人愛,注定他鑄就的為心愛女子遮風避雨的玲瓏琉璃殿也是輝煌得奪目,卻讓人不敢安心進入,生怕大雨一場,就碎如齏粉無可追補。她心里戀著寶玉,而寶玉這些年卻難成她的依靠。即便如此,寶玉還總是被人惦記著,今兒是金玉良緣,明兒就有雌雄金麒麟的不得安生。如今眼前的寶玉一番心計吐露,倒是令她銘感肺腑了。
“顰兒,我的帕子可是落在了你……”妙玉恰折返回來尋帕子,奔進來剛巧是眼前的情景,驚得瞠目結舌,轉身離去。
“姐姐,”黛玉驚羞得推開寶玉,幾步追出去,妙玉早已無影無蹤。
妙玉如驚馬一樣一路飛逃狂奔出了偏殿,急的回去暖閣,心神不定,也聽不進身后的呼喚聲。她閃身在暖閣外閉目定神,一顆心悸動不停。該無顏去見黛玉的是她,該躲避的是她。她分明是看出寶玉對黛玉有情,還要自欺欺人地認為黛玉暗戀著十三叔,十三叔也沒黛玉牽腸掛肚,所謂的英雄愛美人兒,就是這個道理吧。
窗外梅樹上花瓣已殘,擁去一處頹廢的色澤,如徐娘半老的女人褶皺初生的手背。
她對了殘梅忍淚,本就是她一廂情愿的非分之想。妙玉你何德何能,搖身進宮,認父認祖,盡享寵愛,還要奢求去嫁寶玉嗎?寶玉本就是黛玉的,自己同黛玉還是結拜的姐妹,可如何能奪人所愛?
“妙兒,怎么在窗口發呆?在想什么心事?”賈妃看見了外間立著的妙玉,不由問。妙玉慌忙敷衍一二,生怕心事被人察覺窺了去。
送黛玉離去時,寶玉將自己那件名貴的雀金裘為她披在肩頭,一來是為了保暖,而來如自己守候在她身邊。直望著黛玉漸行漸遠,他已無法再送,才空揮著手悵然眼淚而歸。
“寶玉,你許久都不曾去看十三叔了,他問過幾次你如今可好。便是尋常的朋友臥病在床,你總也該去問候一二不是?”妙玉平靜道,仿佛剛才的一切并未發生,仿佛什么都不曾見到。
寶玉若不曾聽林妹妹提起皇上要賜婚他和妙玉倒也還坦然,如今看妙玉反倒不敢正視了,二人尷尬了片刻。不明究竟一心撮合弟弟和妙兒郡主姻緣的賈妃發話說:“弟弟,你也該去給十三殿下請安了。”
人人皆知十三殿下如今是炙手可熱的人物,自皇上冤枉了十三誤圈禁他一場放回宮中后,對十三倍加寵愛,日日都要去永福宮探望,親手為十三皇子敷藥,問十三些朝局大事的看法;如今太子爺復位,這位昔日拼命保全太子的御弟更是被抬舉得無以比擬。人人爭了巴結十三爺,但他賈寶玉偏偏不愿去。
寶玉領命送妙玉回永福宮,妙玉尋個借口打發了宮娥太
監們遠去。二人穿過御花園梅林,一先一后的走著。
妙玉尋了話同他搭訕說:“欣兒就是個沉不住氣的,聽說十三叔回來了,就恨沒生雙翅飛到十三叔身邊去。一溜煙的跑了,反扔下了我。是她鬧來了賈妃娘娘宮里看望林妹妹的。”
寶玉行在前面,不時要停步等候后面漸行漸緩的妙玉。他心里想,看妙玉那遲疑的神色,含辭未吐,氣若幽蘭,也不知想同他說些什么。難不成妙玉約他去見十三爺,就是為了同行時對他講些什么?寶玉從來未覺得如此怕個女孩子,在府里同姑娘們耳鬢廝磨的大了,最是懂得女孩兒家的心思。他很是擔心妙玉說出些令彼此尷尬的話,令他無言以對,所以一路快行,一路故意問些同十三爺相關的話題。
碎石子鋪成的卍字甬道,還組著仙鶴松壽,蝠鹿(福祿)萬年的圖案,積雪掃盡,未免路滑。寶玉見妙玉提了裙擺,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的路,行得艱難,就折返回來扶她。妙玉反是停住了步子,靜靜地望他說:“寶玉,顰兒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她同你自幼的長大,心里本是有你的。只是府里老爺太太似不看好你們的姻緣,十三叔心儀她,但畢竟也是鏡花水月不得的。顰兒如今大了,女孩兒家的心思,也是時候思量將來了。你若有心于她,就不妨對老爺太太明言,也免得彼此耽擱著;若是無心,是我多慮了,也好同顰兒明言,讓她另尋他途。如此進不進退不退,背了人的信誓旦旦,卻不及進一步柳暗花明,方不失男兒本色。”
一句話動了寶玉的心。是他自己優柔寡斷,有意避了此事不同祖母父親明言。以致今日他同林妹妹都在互相猜忌彼此的心思,猜想彼此的將來。這么懸高了一顆心,也不能踏實,反不如去父親那里挑明心跡,搏上一搏才是。
妙玉見他微微動容,稍緩了口氣輕吟吟的說:“我凡事喜歡個明明白白。是我的,我自然不會放手;不是我的,我絲毫也不去碰摸。這也是母親在世時常說的。若是擺在自己面前的幸福都不伸手去捧起他,難不成還指望跳到你手心里?”
啟聾發聵般的一席話,寶玉又驚又喜,茅塞頓開,忙笑了說:“姐姐果然是女中丈夫,平日倒是小覷了姐姐。”但是話出口,忽然想,妙玉的話里怕還要隱意思。若是賈府鐵心不接受黛玉為媳婦,那妙玉姐姐怕是就要伸手去奪屬于自己的幸福了。寶玉的面頰微赤,尋個借口要離開,妙玉止住他說:“都到了山門,豈有不拜佛的道理?十三叔怕是閑來無聊呢。”
寶玉隨了妙玉向暖閣去,可欣郡主早已迎了他們竄了出來,豎了手指在唇邊深深“噓~”了一聲道:“四哥哥在里面呢,在教訓兩位小哥哥呢。”
可欣神色慌張中有些惶恐,又指指旁邊的殿說:“姑姑急惱得哭了,四哥哥不許人進去管。”可欣雙手十指交疊,惶然無措的樣子。
出了什么事兒?寶玉心里尋思。
“我出去不過
這會子功夫,可是出了什么事兒?”妙玉問。
可欣委屈道:“都怪十四哥哥,回來就去暖閣同十三哥哥斗嘴尋釁,吵過一陣子竟然動手了,四哥哥就來了。把十三哥哥生生的從炕上拖下來跪著立規矩,眼睛就狠狠瞪了十四哥,話都不說一聲,上下掃了十四哥幾眼,那眼睛厲害的如噴火的龍,十四哥哥也乖乖的貼了墻根跪下了,難得他這么聽話。”
“是誰先動手打了誰?”寶玉忍不住問,聽來是十四爺的錯,如何的連累十三了?
“誰先動手都不打緊,四哥罵了說,一個巴掌拍不響,若不是姑母進來勸,怕是四哥要吃人呢!”可欣郡主神色正經地說。
“四爺還在暖閣?”寶玉問,心想來得不巧,卻也恰尋個借口離去。
可欣說:“四哥哥是個怪人,罰兩個小哥哥跪在那里,自己卻轉身去了姑母跟前,就自己罰自己跪在姑母面前不肯起身。那是鐵定了心思要豁出去同十三哥哥和十四哥哥一道跪了。妙兒你快去勸勸,姑母最聽你的話,若不然你去求皇上,十三哥哥的腿有傷,不禁這么跪的。”可欣說著落下淚來,妙玉為她拭淚安撫她時問:“總是有個由頭,平白無故的,怎么就罰起來了?還惹得懿貴妃娘娘傷心。”
可欣揉揉淚眼說:“聽他們爭吵,似乎是為了太子的事兒。”
“太子?”妙玉心一抖,對這個生父不甚知之,只是近來聽些言論,似是對太子都是頗有微詞。
妙玉定定神說:“我去拜見義父,再去看看十三叔。”妙玉向懿貴妃的殿里去,心想此刻也只有她來解圍了。
“賈寶玉,你進來!”寶玉恰要離去,聽得一聲傳喚,猛然回身,恰見四爺承德立在殿門望著他。
寶玉恭敬的上前,四爺俯視他上下打量幾眼吩咐:“隨本王進來說話。”
寶玉喏了一聲,疾步邁臺階上殿,卻見迎面一人奔出,殿內光線晦暗,到了眼前才見是十四爺,他忙閃后躬身見禮,卻聽四爺一聲斷喝:“站住!”
十四停住步,雙眼通紅。
“不管你心里服不服,管好自己一張臭嘴!下次再讓我聽到你放肆,仔細撕爛了你的嘴!被當你大了,我就不敢再管你!你自放馬來試試!”四爺從牙關里擠出幾句話,隨即狠狠道一個字:“滾!”
寶玉早就嚇出一背冷汗,這個兄長好厲害,比父親都要威嚴百倍。
承德引了寶玉進到東暖閣,太監們正扶了十三爺坐回炕上,為他揉膝蓋,見四爺進來,十三爺沉了一張臉兒雙眼含了委屈的徐徐撐了太監的肩頭起身。
“坐下吧。”四爺吩咐。
撩衣坐在炕邊指著墻角一個木杌吩咐:“坐!”
寶玉謝座坐下,屋里一片沉寂,呼吸聲都急促。
“寶玉,聽說那日太子去南書房了?”承德問。
“是!”寶玉不知四爺下面要說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