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回到府里,恰見幾個婆子嘟嘟噥噥地從夾道里過來邊走邊說。因他立在夾道垂花門旁沒有出去,婆子們似也沒留意到他,還在兀自地牢sao著:“看這三姑娘平日里xing子和順的樣子,可真不可小覷了。”
“嗯,看今日她安排給小定安候府吊喪,即不張揚(yáng),也不做作,分寸拿捏得似比二奶奶都要妥帖呢。”
“日后誰娶了她,可不又是個璉二奶奶般的人物?”
“她能同璉二奶奶比嗎?人家璉二奶奶正正的是嫡出的官宦小姐,三小姐那位娘,嘻嘻,日后哪個姑爺還能高看她半眼不成?落是這樣,自己還偏打腫臉強(qiáng)充了胖子,裝出個小姐的樣兒來,吆五喝六的。你們看看,正經(jīng)的小姐倒未必有個不字,只她騎踩了人頭往上攀爬。”
“也難怪,三小姐的精細(xì)處不遜于璉二奶奶,只不過平日不言不語不開口,若一開口,怕是千百個人不及她一張口呢。才走個'巡海夜叉',又添了個'鎮(zhèn)山太歲',索性不容人活路了。前幾日太太好著的時候,璉二奶奶都不曾如此苛刻的。”
忽然一抬眼見到寶玉立在門旁,眾人忙噤口不言,恭敬的打個揖尊聲:“寶二爺回來啦?”
寶玉嗯了一聲,也不理她們,笑著一路跑跑顛顛地向里去,極力扮作閑散如昔日的樣子,但是如何也自在不得了。
“寶玉,可是見到了十三爺?”黛玉一見寶玉迫不及待地迎來問。寶玉本是頹唐的神色立時打起十二分精神,笑了點點頭,又戲弄她說:“誰知他安得什么心,如何肯白白幫我們呢。”
黛玉嗔道:“同你說正經(jīng)話呢,十三爺可是應(yīng)了讓我們?nèi)ヒ娨姸司耍俊?
寶玉癟癟嘴說:“他說,盡力而為。”
黛玉這才舒心說:“怕他也是左右為難的,畢竟是勉為其難的事兒。”
只是寶玉一顆心頗是煎熬,十三爺不肯見他,足可見是推辭,什么事兒能讓十三爺避而不見?十三爺并不是貪生怕死趨炎附勢之輩,更是義薄云天的,如此做,怕八成是無能為力,兩成是恨鐵不成鋼。哎!寶玉心里慨嘆,極力讓自己鎮(zhèn)定了神色。一旁的寶釵過來說:“寶兄弟,快坐坐喝茶落汗,看你急的。”
寶玉無顏見黛玉,看探春在一旁看著他也不問話,就忙笑了說:“我才見夾道見了幾名婆子,也不知是哪個院子里的……”
寶玉就說出“鎮(zhèn)山太歲”的典故逗笑眾人,探春依舊溫笑地望著他,似看出他的幾分心思。待尋個無人留意的時候,探春低聲問寶玉:“二哥哥,世態(tài)炎涼,人家不管也是有他的道理,不能
強(qiáng)求。我們只另覓門道就是了。”寶玉見逃不過她的眼,慘然一笑,又不好讓她著急,就寬慰說:“不是不幫,是十三爺被皇上宣進(jìn)宮里伴駕,這些時日都未曾回府的。”
寶釵搖了扇子徐徐過來,盈盈笑了說:“我記起一個事兒,也不知是否能幫到什么。可還記得上次大老爺搶那古董扇子時誣了入獄的石呆子?”
寶釵素日是個謹(jǐn)言慎行的,突然提起此事,寶玉一驚,點點頭,黛玉也湊了過來。
寶釵說:“那時他一家落魄,我憐恤他一家孤苦,就讓我哥哥幫忙給他家安頓在郊外。后來給他兒子在縣衙里謀了個差事。誰想他兒子是個伶俐的,不知如何的自己謀去了大理寺,如今專門的看守天牢做個獄吏。官職不大,卻也現(xiàn)管事兒的。莫不如我讓哥哥去問問他,只是東府大老爺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他怕是未必肯幫。但我想,不試試,如何得知呢?”
寶玉感激地點點頭,寶釵一笑伸手用扇子擋住他的嘴說:“莫對我說那些生分的話,姨爹有難,這些也是我份內(nèi)的事兒。”
別了寶釵,寶玉回到怡紅院就滿心的不快。
到了傍晚秋雨連綿,打在梧桐樹上清音凄涼。他立在廊子下,不知不覺地想:也不知天牢里可有床被?雨夜冰寒,爹爹可是耐得住?此時才明白什么是父子連心,前世里冤孽父子,父親打死他的心都是有的,如今大難臨頭,他還是割舍不下的。
“二爺,在那里發(fā)什么呆?大冷天的,仔細(xì)雨水激了心,病倒了就更沒個人主持這個家了。”晴雯拿了披風(fēng)為他搭在肩頭,一股淡淡的茉莉香襲來。寶玉深吸一口氣,心反是靜了許多,側(cè)頭看她,見她面如芙蓉,粉腮微紅,鬢角點了幾朵茉莉。她垂個眼兒,睫絨顫顫的,只顧仔細(xì)的為他系披風(fēng),貼得很近,看到她俏麗的面頰更讓寶玉傷悲,若是賈府遭難,這些女兒們又當(dāng)如何?
“二爺還是回屋去吧。柳嫂子新送來的蛋花核桃酥,剛焙出來的,很是松軟可口。”晴雯說。
“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弄這些玩意?”寶玉不快道,心里煩悶。
晴雯杏眼兒一挑,嗔怒道:“二爺這話就沒了意思了。不管到了什么時候,府里這些人都是要穿衣吃飯的,若是日日哭喪個臉不思茶飯就能救回老爺,那我們索性絕食幾日也就萬事大吉了。我看二爺有這功夫在這里怨天尤人,還不如去櫳翠庵燒香拜菩薩呢。”
晴雯的話速快,竹筒倒豆子一般字字清晰擲地有聲。寶玉聽都后半句心里一驚,先是佩服晴雯竟然由此見識,后是忽然想起了妙玉。妙玉,十三爺如何能放
心她在危巢之下?心里一個不厚道的念頭浮現(xiàn),猛的自責(zé)地不去想,但是越是避,越是想,牙關(guān)在磨咬著,終于說:“我去瀟湘館!”
第二日清晨探春點卯,怒容滿面的坐在廊上的黃花梨太師椅上,手里抱著一個暖爐。
臺階下立著的婆子個個低頭肅穆無聲,大氣也不敢喘。
“好端端的,昨夜還下雨,我再三叮囑說上夜的要小心仔細(xì)了。如何的還疏忽到忘記鎖了后院門,讓盜賊進(jìn)了櫳翠庵?且不說丟了什么財物,這妙玉師父和佐兒沒了去向,一尊赤金觀音也被盜了去。賈府多年不曾出這種笑話。若是報官,惹得京城上下議論,反是見我們自己亂了陣腳;若是忍了,二爺可是不甘心的。我若往好處想,是你們一時吃酒耍錢疏忽大意了;若是多想想,該不是開門揖盜吧?也都是府里有頭臉的老人了,倒讓我這年輕見識少的反不知如何發(fā)落你們好。”
探春嘆口氣,側(cè)頭問一旁慌得六神無主的周瑞家的:“您看,這該如何處置呢?”
李紈身子才略好,有些咳嗽,因知道府里出了大事兒,趕了來,替周瑞家的求情說:“她和林媽媽都是老人了,又是初犯,不如就罰三個月的月錢。”
探春知道李紈素來是個好人,這邊罰了,尋個借口還會為她她們填補(bǔ)上,就淡然一笑說:“就依大嫂嫂。也是她們督導(dǎo)手下不嚴(yán)的疏忽。至于……”探春的眼掃一圈列在臺階下當(dāng)值的婆子們,各個緊張的告饒道:“三姑娘恕罪,我們認(rèn)罰!”
探春唇角一挑噙一痕苦笑道:“也不必罰你們那些不痛不癢的銀子。府里玩忽職守的自然有家法處置。”她掃一眼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慌得望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嘀咕道:“那就依家法處置吧。”
幾名婆子一聽大驚失色,噗通通地跪倒在濕漉漉的雨地里,磕頭求饒道:“三姑娘饒了我們這遭吧,怕是這一打,三輩子的老臉都沒了。”
李紈為難的還要說話,探春望了李紈身后的丫鬟說:“素云,碧月,明知道你們奶奶身子不好,還不快扶了她下去歇息?”
素云是個聰穎的,立時應(yīng)聲丟給碧月一個眼色請李紈離去。李紈也是個知趣的,揉了胸口說:“我有些胸悶,咱們回吧。”
“**奶,**奶!”婆子們急得哭了磕頭挽留,李紈卻故作沒有聽到,在丫鬟的攙扶下離去。
下來幾名護(hù)院,拖了婆子們下去,哭聲求饒聲和唏噓驚呼聲混去一團(tuán),過了一盞茶功夫,幾個婆子哎呦慘叫著哭哭啼啼的被拖回來扔在臺階下的青磚地上,嚇得下人們各個噤若寒蟬不敢造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