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黛玉便催促湘云起身一道隨寶玉入宮。
天邊還依稀有星光,慘白的月不甚分明,哪里似昨晚的皎潔?
湘云在后面一頂轎子,已經睡得怏怏的,隔了轎窗,寶玉悄悄告訴黛玉,促狹地出主意說,一定要轎夫蹲一下湘云的轎子,將她驚醒。
“好端端的,去惹她做什么?怕是昨夜醉臥芍藥蔭的酒意還未醒呢,仔細她耍酒瘋打你。”黛玉取笑道。
寶玉輕聲說:“妹妹,妹妹托我遞給十三爺的東西,已經妥了。是妙玉姐姐才捎來的信兒,遞到了。不過我里外三層的包裹得嚴實,不讓她見到是何物就是。”
黛玉也不做聲,就在轎子里坐著,任由寶玉騎馬在轎外啰嗦。
進了宮門,分道揚鑣,寶玉趕去南書房應卯,黛玉同湘云下轎從順貞門去賈妃的鳳藻宮。偏巧了一大早賈妃竟不在宮里,黛玉同湘云相視茫然。
夏太監恰回來取冰片,見到了黛玉同湘云才忙說:“娘娘一早去了永福宮,十三殿下的病怕是不大好了,偏是皇上不在宮中。這下可是急壞了懿貴妃娘娘。”
“十三殿下?十三殿下如何了?”黛玉急得問,聽說了十三的病勢不對,她又遲疑地問:“懿貴妃娘娘可還好?”她不便再追問十三爺的病情,但猜想懿貴妃娘娘為十三爺的病定然牽腸掛肚吧。
“懿主子可憐呢,如今腿兒都軟了,癱在床上只是落淚。誰想到呢,好端端的,十三爺的病才有些起色,這來勢洶洶的,措手不及呀。”夏太監也擠出幾滴眼淚。
黛玉聽了她的話音不妙,反是湘云快言快語追問:“宮里不是有太醫嗎?”
夏太監唉聲嘆氣道:“太醫又能如何?如今太醫院齊集在永福宮也是束手無策的。殿下這個毒傷復發,口冒出的都是毒血,黑紫的,怕是不治了。”夏太監自覺失言,慌忙堵口。
黛玉聞聽驚得魂魄出竅,昨日分明聽說是累倒朝堂的十三殿下已無大礙,如何的一夜就情勢突變?莫非寶玉瞞她?不該,不該呀!
“聶老太醫呢,前番是聶太醫給殿下療毒。還不快快去請他?”黛玉提醒說,情不自禁去摸自己腦后還未長齊的斷發,她的發未生齊,他卻又是毒傷復發。可她相信聶太醫的醫術,只要有他在,十三一定能安然無恙的。
夏太監神色大變,顫抖了唇低聲止住她說:“莫再提此事。姑娘有所不知,聶太醫,死了!昨兒去的人一打聽,嘿,那次聶老太醫得了賞錢出宮返鄉太過樂昏了頭,車馬跌入了懸崖,連人帶馬翻滾下去,摔死了!”諱莫如深的樣子頻頻搖頭。
“死了?”黛玉也是驚得花容失色,那妙手回春的老神醫,不茍言笑卻是心細如絲,一點點的為十三爺療毒治病。十年的生命,本來是能最多撐過十年。如今為何蒼天作弄,連這最后的一點寄托希望都沒了?
“怎么會,怎么這么突然就……”黛玉喃喃,驚慌不知所措。
“都說,聶太醫死得蹊蹺呢。”夏太監含糊一句,匆忙離去,黛玉周身的血液凝固,莫不是有人寸心要置十三爺于死地?這又是誰下的毒手?
黛玉的滿腹心思都被十三突然其來的病勢洶洶擾亂,她不顧一切的奔去永福宮,那里的宮娥太監們進進出出一片大亂。庭院里候著諸位皇子,各個神色肅穆。八皇子承衡在平靜的詢問太醫院正堂十三的病情,四爺承德從暖閣出來,二人目光對視時,四爺的目光如劍一般犀利。黛玉低頭,她哪里還能顧及旁人的眼光。如果十三果真病入膏肓,她拼死也要見他一面。
黛玉貼了游廊向暖閣里望去,人多,她不便進入,即使進去當著那樣多的人,一腔肺腑之言又能同誰訴?咫尺天涯,兩人那樣近,卻又那樣遠。他就在她身邊,只有一墻之隔,她卻觸不到他的指尖。
“皇姨姐姐。”一聲呼喚,黛玉猛回頭,見活潑可愛的十八皇子奔向她,已經不復平日天真愛笑的面頰,驚慌失色的一把扯住她的手哭道:“林姐姐,十三哥吐血了,奴才們說,十三哥要死了。”他抽抽噎噎的樣子,滿臉都是驚慌失措。
“十三爺。”黛玉喃喃道,愣愕愕的立在那里,仿佛周身的筋骨被抽去。吐了血,她常聽人說起年少吐血,命不久長。十三一向身體健壯,竟然吐了毒血,那是中了多深的毒?黛玉只覺得眼前一黑,一個踉蹌就要倒下,幸好一把扶住廊欄,大口喘息,心在快跳不止。
“隨我來!”十八皇子卻一把拉住黛玉的手就向十三爺的暖閣奔去,黛玉踉蹌的隨行其后腳步如踩云端,有太監上來阻攔說:“太醫在請脈,不便入內。”
十四爺一步邁出道:“有何不妥?隨我來。”
黛玉誠惶誠恐的從四爺身邊走過,就覺得四爺的余光冷冷落在她身上。她低垂了頭,從他身邊溜入,做賊一般的心驚肉跳。但她已無畏,只要能再見她一面。她怕自己若再不膽大些,只怕從此沒了機會。
太醫退下,黛玉就立在織錦簾子邊,雙腿如沉鉛,難以挪動。她望著他,他是那樣憔悴,整個眼窩都凹陷了下去,整個人瘦的脫了形。她竟快要認不出他來了,她渾身顫抖著望著他,淚水止不住地滴落。見她來,其余人默默退了出去,只留她一人在他的床邊啜泣。
床上的十三爺雖然是病勢沉沉,微閉了雙眼,聽到輕微的響動和低低的啜泣聲,便睜開了眼。見她宛如一個孩子一般驚慌失措的擔憂,他擠出一個微弱的笑意。
“你,如何來了?”他咳嗽幾聲,費力的說,拍拍身邊的臥榻,示意她坐來身邊。
每次如此的接近,她就心慌意亂,不過幾日不見,他如何卻如此憔悴?分明聽了寶玉講述他近來的風光無限,如何一夜間如曇花一現。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真實,只有他的病體,就在眼前。難道原先的一切都是回光返照?他的生命羸弱不堪一擊才是真實的?難道花開片刻,最終要秋風葉落?一切生命,都將隨逝水
而去。
淚眼朦朧中,她看不清他的面頰,只向著那模糊的身影挪去。
冰冷的手無力的牽住她的手,看著她梨花帶雨,一個微弱的聲音說:“不必為我落淚,我不想負誰。”
他的話音很弱,起先黛玉沒有聽清,愣愣的望向他,他才再次重復。
“不必負誰,不想負誰。”這話她聽起來為何如此心痛,難道他竟是怕他負了自己,才始終恪守不逾矩的嗎?才用那些方法去傷她,只為……
她垂眸坐在床邊,卻看見榻上一角端端正正擺了一雙圓口鞋,可不正是自己千辛萬苦的為他縫制的,他竟然珍惜的放在一旁。心里便是一動。
“回去吧。見到了,就了了一樁心事。”他說,喃喃的,似從此再無牽掛。可是,這樣多的情,這樣多的往事,難道就能憑一句話,一筆勾銷嗎?
了了心事,是了了他的一樁心事,還是自己的?黛玉揣度他的話,心下凄然。
“黛……你本該有自己的一段情緣,紅線系在誰家,定不會是我。所以,不必再來看我,不必管我。十三的命,如草芥,今生今世都是為了償債的。無福去消受,或許,來世……”
她哭得嬌喘連連,怎舍得就此離去。他握住她的手說:“聽說,這汗巾子,你熬了數夜打成的。我如何配得?”
他指指枕頭下,那汗巾子分明壓在他腦下,陪伴著他。黛玉心下一暖,他畢竟還是掛念著她,以這種方式表達著對她的念想吧。那汗巾子就在他身邊,替她陪伴著他,形影不離。
黛玉側頭拭淚,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拿出那條汗巾子,就去為他系在腰上。她那樣執拗,從沒有過的堅持。撩開他的外衫,細心地替他系上那汗巾。他無力的笑,也不阻攔,凝神望著她,眸光里滿是幸福。
她的手觸及他的肌膚,溫溫的還有一絲溫度,她第一次這樣主動,冰涼細膩的手親結了相思扣系住他的腰,卻未必能系住他將逝去的性命。紅色的汗巾是那樣單薄無力,連維系住最后一點念想都不能夠。而她卻徒勞地系著,仿佛渴望抓住什么。
“心滿意足了?”十三笑問,生死盡頭,竟然笑得云淡風輕。他是看破一切了,還是樂觀地以為這次并不要緊呢?黛玉的心一陣揪扯,或許十三還不曾知道他的救命仙丹,那個聶太醫已經身亡。
十三拉住黛玉的手,凝視她,似要將她深深刻在眼底。那目光中帶出的貪戀令黛玉恐懼,那是一種要將她一生一世刻在心中的眼神,好像下一世也要記下般的不舍。
黛玉違心的含笑寬慰說:“聽十四爺說,已經差人去快馬加鞭傳聶老太醫入宮了。”
“哦。”十三應一聲,反來寬慰她說:“所以你也不必擔心我,聶太醫入宮,自然有解毒的法子,只是我不忍再讓你斷發了。”
他倒是淡然的樣子,說著,伸手去撫弄黛玉拖在腦后那青紗包裹的假發,關切問:“還沒長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