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時候進來的?”寶玉向她身后看看,似不曾聽到腳步聲。
小紅一面笑著,一面上前拿起擱置好的衣衫抖開伺候?qū)氂窀拢贿呎f:“二爺仔細凍到,讓我們來伺候二爺。”
“你平日……很少見得你。”寶玉說,心想這小丫頭時個有心思的。她一臉甜甜的笑容,觀之可親。
小紅解釋說:“我原本不配伺候二爺端茶遞水更衣的,只是襲人姐姐被寶姑娘叫去打珠花結(jié)子,碧痕姐姐同秋紋姐姐去催水了,麝月姐姐去養(yǎng)病不在院子里,我才從這后門過,聽見二爺喊人,就來伺候了。”
寶玉點點頭,想她進退得體口舌伶俐,昨夜里同秋紋她們對答的話也是不卑不亢頗是厲害,難怪鳳姐姐會喜歡她,后來討了她過去。
恰是一陣說笑聲,嘻嘻哈哈的,秋紋和碧痕兩個丫鬟提了一桶水搖搖晃晃的進來,那桶中的水不是向外潑溢,小紅忙撂下他,急了迎上前去接。
寶玉心里暗嘆不妙,他本不想招惹小紅生事,偏偏還是躲閃不及。
秋紋低聲問了些什么,他聽小紅口齒清晰道:“不過我路過這里,聽著寶二爺喊人,才進去伺候二爺更衣。姐姐們便來了。”
“啐!沒臉下流的東西!喊你去催水,你推三阻四的,原來惦記著這登堂入室呢!你也不拿鏡子照照,你配不配!”秋紋兜臉啐了小紅一口連口的罵道。
碧痕又附和著罵幾句。
寶玉聽得她們說得益發(fā)的不堪了,怕生出是非來,忙裝作頭疼,哎呦哎呦的抱頭喊痛,總算讓秋紋和碧痕放過小紅來顧他。
秋紋同碧痕扶他入內(nèi)就落下珠簾,二人還在逗笑。
“再胡扯,我就向太太跟前舉薦你嫁了去!”
寶玉一聽這“嫁”字就覺得分外刺耳,碧痕又嘴不饒人的說:“嫁給東邊的焦大也不算委屈你呀?好歹他昔日還是隨了老太爺在沙場上出生入死救過老太爺性命的好漢呢。雖然人老些,總不誤了同你圓房傳續(xù)香火就是了。”
“啐!我撕你個爛嘴的,沒見那日焦大看你的眼神都直勾勾的,怕是他戀上你呢。”
聽二人越說越鬧越不堪,那焦大原本是個魯莽的,不管誰嫁給焦大,都是生生作踐了人家女孩子。這又是誰的主意?
不多時襲人回來了,穿著件銀紅襖兒,青緞背心,白綾細折裙襯著細挑身材,容長臉面更顯秀麗。
見他才起床梳洗就在一旁勸他說:“何苦又同妹妹鬧起來了?林姑娘回去就哭得淚人一般的,寶姑娘不停地哄,落是這樣還把藥都吐了。你知道她這個xing子,好歹讓讓她。”
寶玉停住,愣了愣。
“寶姑娘讓我捎話給你,好歹尋幾句好話哄哄就是,不必較真,反壞了情分。”襲人責(zé)備的目光滿是無奈。寶玉推開碗起身,擦擦唇說:“我就去看看。
”
起身時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拿著塊兒粉紅色的帕子,淡淡的梔子花香縈鼻。心里一動,這是小紅適才伺候她時落下的,再探頭向外尋小紅,已是看不到人影。
他問襲人:“小紅呢?”
襲人一愣,隨即道:“丫頭們都去園子里結(jié)彩送花神娘娘去了,想是她也耐不住寂寞去了。寶姑娘她們都在呢,你不妨去同寶姑娘和林姑娘去園子里走走。”
寶玉忽然記起,今天原是芒種節(jié)送花神娘娘的日子。依了舊俗:交芒種節(jié)的這日,家中是要設(shè)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因為芒種一過,就該是夏日,百花凋零,花神退位是須要餞行的。閨閣女子沿襲這個風(fēng)俗,也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園子里的女孩子們一早會起來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或用綾錦紗羅疊成旄旗用彩線系了在花枝上,繡帶飄搖,花枝招展的。更有女孩子們濃妝素裹各個裝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更是一道風(fēng)景。
只因這些日家里連連有事不太平,竟然將這個熱鬧的日子忘記了。
一道上就看到許多小丫鬟們往樹枝上結(jié)彩繩,掛彩馬彩車。你拉我一把,我?guī)湍阋幌拢骋r滿枝春意鬧的紅杏更顯春光旖旎。
寶玉無心去看,想著如何去哄林妹妹,一道向瀟湘館去。
拐過一片竹林,碎石小徑轉(zhuǎn)彎處猛地沖出一人,唬得寶玉一驚,周身一個瑟縮,冷汗倏然而下。
“哈哈,哈哈哈,寶玉!”
寶玉一看,竟然是大表兄薛蟠,自己心里有事兒,竟然沒留意左右。薛蟠一身翠綠的袍子青玉帶,滿臉橫肉擠得鼻眼去了一處,搖把折扇挺個肚子開懷的笑,用臂肘碰碰他瞇眼壞笑問:“來尋林姐兒的?”
“被我猜中?”薛蟠得意道,笑瞇瞇的眼睛瞇成一道線。
寶玉知道這呆霸王好色成xing,為了同人搶女人,已經(jīng)傷了兩條人命,逃來了京城躲避風(fēng)聲。
對這種呆子,只能智取不能強拼。寶玉笑了問:“薛大哥如何得閑來園子里走動了?”
“咳,還不是因為我那寶貝妹子,沒事兒的找事,為我包攬下這里外不討好的差事。”薛蟠大聲抱怨著,一頭熱汗?jié)M臉油光,他猛搖了折扇驅(qū)汗。
“寶姐姐?”寶玉好奇地叨念一句,平日寶姐姐最是替人著想,很少生事的。
薛蟠說,“除去她,誰還能差遣薛大爺我鞍前馬后的奔波?為她做事,她反不許我進這院子里同她說句話。”薛蟠指指瀟湘館,探頭向里望望,如饞貓巴巴地望著籠中一只鳥兒,束手無策。
“你來得正好,寶兄弟你見到寶釵就幫我捎句話,就說她囑咐我的那樁事兒已替她辦妥了。那個‘石呆子’還是‘石傻子’,總之我把錢送上,尋了幾間閑置無用的房子安置了他的婆娘孩子,就是田地都白白給了他們母子兩畝去謀生。”
寶玉乍聽“
石呆子”三個字一驚,猛然記起二哥賈璉被大伯父責(zé)打的事,因不肯轉(zhuǎn)讓十幾把古扇而被大伯父害得家破人亡的可不就是叫‘石呆子’?寶玉忙問:“可是璉二哥惹的那樁事里的石呆子?
“原來你也知道?璉二哥挨了打,派平兒求我妹子討幾丸解毒清淤的藥。誰想到我那傻妹子一聽說府里為了幾把扇子鬧得人家家破人亡的,就鬧著要我去代為安頓周濟石呆子的家人。說是我不去,她便要拋頭露面的去。我只得去跑腿,還不敢讓尊府里的大老爺知道。”
寶玉聽得即心驚又懊惱。那日他聽璉二哥抱怨此事時,也曾義憤填膺的要去查訪這個石呆子的住處援助一二,還同林妹妹抱怨過此事。只是這些日子一忙,便忙忘了。誰想到寶姐姐竟然不聲不響的反把事情都做妥了。寶玉心里一陣莫名的欽佩,難怪府里人人夸贊寶姐姐。
“她一個閨閣的女孩子,管這些閑事!京城里滿地的冤案多了,這么去周濟怕是賠光她的嫁妝不算,薛家滿門的家產(chǎn)搭上都未必能清。這石呆子,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我妹子就是無事忙!”
前世里,他實在是虧欠寶姐姐很多,可惜他心里的寶姐姐就是姐姐,而林妹妹可未必只是妹妹。寶姐姐總愛同爹爹和母親一樣勸他讀圣賢書,結(jié)交些日后對仕途有益處的朋友,卻仰人鼻息,想來令人心煩。若是寶姐姐不是如此的功利,只是如林妹妹一般清清純純的一個女孩子,或許他還能親近她幾分。
“我母親這些日同老太太商議著要給我妹子說親呢。你猜是哪個?”薛蟠故作神秘地問,滿臉詭笑。
寶玉心頭一涼,難道前世里三年后才發(fā)生的事,又提前到眼前了?難道寶姐姐那金鎖嫁個佩玉郎君的傳言就要印證在眼前?只是他還信心滿滿的重生來賈府去救他和林妹妹的婚姻,如何這一棒棒接踵打來,打得他措手不及?
“是-小-衛(wèi),衛(wèi)若蘭!”薛蟠迫不及待地道出謎底。原來是衛(wèi)公子,寶玉長舒一口氣,暗笑自己自作多情。
薛蟠說:“論家世論人物可都是相配的。偏巧那小衛(wèi)身上也掛了一件金飾鎖片,是個龍還是個麒麟,我也記不得了。我母親說了,怕這是天意,那金掛件同我妹子脖頸上那塊金鎖片是極配的。先時還猜是我妹子的金鎖片要配你胸前那塊兒玉呢,如今總算公的尋到母的,不!是母的配到了公的……”薛蟠得意地胡說八道,寶玉的心里一陣涼似一陣,好端端個女孩兒就要嫁人了,寶姐姐要離自己而去,總是覺得一陣失落。衛(wèi)若蘭是王孫公子,也是同他極熟識的,可是他那顆心不知為什嗎就那么空落落的,忽左忽右,悵然若失。
薛蟠叨咕著離去,還念念不忘地提醒寶玉說:“小馮還欠我一席,他說十日八日內(nèi)就還請。到時候他會尋上幾個有唱曲兒的,還會把忠順王府那個紅極京城的小旦琪官也尋來,到時候你可是要來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