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姐姐,仙子姐姐……”
“寶玉,寶玉!”
“心尖兒肉呀,兒呀,你醒醒!”
女人們的聲音。千呼萬喚,柔腸寸斷,凄惻動情。
“仙子,仙子姐姐,姐姐,姐姐……”賈寶玉費(fèi)力掙扎著,覺得身子如一葉飄零在空中,漸漸漸漸的飄落而下,樓閣玲瓏好氣派的園子,雕梁畫棟、小山樓閣,難不成是皇上的宮殿不成?
“老太太,老爺,還請節(jié)哀順變。哥兒怕是不中用了,不如趁早打發(fā)他裝殮上路去吧。”女人的聲音未落,老人的聲音大罵:“壞心眼的賊婆娘,你怎么見得寶玉不中用了?你一門心思算計他早死,還不滾出去!”
好熟悉的吵鬧聲,寶玉不及仔細(xì)思忖,只覺“砰!”的一身,身子終于重重地摔落在一張松軟的床上,“姐姐~~”他失聲驚叫。
“心肝兒呀,是祖母,不是姐姐呀,你姐姐在宮里怕也是要為你急死了。”
“孽障!孽障!此時此刻,還滿嘴的姐姐妹妹,真是頑石不可教化!”夾雜男人的怒斥聲。
“出去!你出去!難不成不見到這孩子咽氣,你不甘心嗎!”
吵鬧聲,寶玉迷蒙中徐徐睜眼,卻覺得眼皮沉沉的重似千鈞。極力抬起,依約從暗淡光線中看到一張張似曾熟識的面頰齊集在他眼前,人頭攢動。祖母、母親、嬸嬸……
青埂峰,冰天雪地徹骨寒涼,如今身邊卻暖如陽春。
他微微動動干裂的唇,立時有人驚喜地喊:“醒了,醒了!寶二爺起死回生了!果然那個賴頭和尚和跛腳道人的符咒是極其靈驗(yàn)的。”
這是哪里?這床幃簾幕,如此熟悉,仿佛千秋一夢醒來。四面墻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錦籠紗罩,金彩珠光,碧綠鑿花地磚,碧紗廚,填漆床,大紅銷金撒花帳子,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眼前不正是他昔日同姐妹們廝混在一處的大觀園,白玉為堂金做馬富貴極人的賈府嗎?
不對!分明自己當(dāng)年萬念俱灰離家出走做和尚去了,如何又回來了?傷心地,斷腸時,新婚之夜,分明牽著林妹妹的手共入洞房,誰想紅
蓋頭一掀,林妹妹竟然變成寶姐姐。家人瞞天過海偷梁換柱之計,逼得林妹妹肝腸寸斷,吐血而亡。此后他為情所困,萬念俱灰,看破紅塵剃度出家,削發(fā)隨了那賴頭和尚和跛腳道人云游四方去了。
難不成在夢中?
他心下正在猶豫,那沉沉的眼皮就益發(fā)不肯睜開,只在一道縫隙中依稀驚恐的思忖個究竟。分明他在青埂峰,分明他凍得僵死在雪地,那天邊的金光一道,警幻仙子姐姐那動聽的話語猶在耳畔。
一個念頭倏然一閃。是了,是了,仙子姐姐吩咐他重回大觀園,了卻前塵情緣孽債,他帶了夙愿重生,更是去拯救那些水為精神冰做骨的女孩子們于劫難。一定,一定。猛然睜眼,面前幾張面孔在燈影下逐漸清晰。
“老祖宗!”寶玉猛然睜眼,失聲驚叫。眼前銀發(fā)蒼蒼的老祖母驚喜得摟住他大哭失聲,口口聲聲喊著:“寶玉,奶奶的命根兒,你總是醒了!”老祖宗,是老祖宗的聲音,府里人人尊稱老祖母為老祖宗。而他這榮國公府唯一嫡傳的根苗,是老祖宗心頭之肉,在爵位世襲風(fēng)光無比的賈府中,人人將他這根獨(dú)苗苗捧若珍寶,由此惹來了多少人妒忌。
祖母摟著他哭,撫弄他脖頸上掛的那塊通靈寶玉,不肯釋手,這塊兒勞什子還是不離左右的隨著他。老祖宗說,他出生時口中銜來一塊鳥卵大的瑩潤如酥的七彩美玉,是祥瑞之兆,人人稱奇。唏噓悲戚聲連成一片此起彼伏,眾人都在掩淚。
老祖宗撫弄他的面頰說:“櫳翠庵的妙玉師父囑咐說,因你受了邪穢,更要好生將養(yǎng)才是。此后三十三日,生身父母至親之外再不得見旁人。你姐姐貴妃娘娘在宮里聞聽此話,便有口諭:這魔障小鬼最是難纏,貴妃娘娘吩咐你去園子里的櫳翠庵誦經(jīng)修養(yǎng),清心靜氣調(diào)理身子。”
三十三日除父母嫡親外不得見旁人?這是何道理!
櫳翠庵的妙玉師父不過是個孤標(biāo)傲世不染凡塵的待發(fā)修行的俗家女子,真有如此的法力能掐會算預(yù)知禍福嗎?
寶玉心里不屑,又急得問:“林妹妹在哪里?林妹妹呢,我要去見林妹妹!”
林妹妹自
幼同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如今轉(zhuǎn)世歸來,千愁萬緒齊涌心頭,他最渴望一見的便是林妹妹。寶玉顧不得許多,赤足下榻就要奔去館,眾人慌忙阻攔。
寶玉甩脫束縛氣惱道:“我要去見林妹妹!憑她隨口說我要與世隔絕三十三日便就三十三日了?如何不是三十日,亦或三十五日?可見是故弄玄虛敷衍蠢人的。”
“寶玉!”祖母聲色俱厲喝止,極少如此動容。偷偷掃一眼一旁雙手合十而立的妙常冠水田衣小尼姑道,“櫳翠庵的妙玉師父在此,休得造次!”
寶玉一驚,定睛去看:低垂的碧紗帷幕旁的妙玉神情安閑如佛龕中的碾玉觀音,面頰冷若冰霜如雪中梅花清美,妙常冠,月白色素綢襖兒,外罩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秋香色的絲絳垂下在淡墨畫的白綾裙旁。她手執(zhí)麈尾念珠,飄飄曳曳的向前幾步,雙手合十道了句:“阿彌陀佛!”依稀還是往日模樣。
妙玉眼瞼一抬,眸光清冷,凝視了寶玉片刻垂下長睫,道一句:“若是大否之事逢個化解得法,便是否極泰來。”她的聲音淡淡的極其清涼,聽得人入耳清心,一時間悲聲漸漸停歇。看她鳳眼細(xì)長,妙目如一泓秋水,雖無三分笑,自帶一段清風(fēng)秀骨地娓娓道來。
寶玉只覺得她奇特的眸光在自己面頰上一掠而過,仿佛如青埂峰天邊露出的一道金光。只是那笑若有若無,似有深意,令人捉摸不透。寶玉忽然覺得一驚,揉揉眼定睛去看,暗自好奇,眼前人似乎哪里見過,不同于昔日見過的櫳翠庵妙玉師父。
可慢著,老祖宗說,是櫳翠庵的妙玉師傅指點(diǎn)迷津,請來了這賴頭和尚跛足道人這得道法的高人。可他明明記得是仙子姐姐令他重生回賈府,怎么又與妙玉有了牽扯?難道妙玉……她可是知曉什么?他猛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頭疼,念頭就此打住不再往下想,只是深深的疑竇。
仔細(xì)尋味,忽然見目光邂逅她那清冷空渺的目光,警幻仙子姐姐,是了!那目光分明是仙子姐姐。
他癡癡的望著妙玉,目光發(fā)呆,口中喃喃道:“仙子姐姐,仙子姐姐……”
妙玉倒是平靜地轉(zhuǎn)身告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