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攤攤手聳肩,笑一笑說:“撲個空,我去尋她們。”
“寶兄弟!”寶釵喊住他問,“你同顰兒賭氣,可還是為了那夜私逃的事兒?”
寶釵笑容散去,眉頭微顰,滿臉擔憂。本是淡忘了的一件事,忽被寶姐姐提起,寶玉頗是一驚。那夜的事兒,因林妹妹脫險,他事后沒有再去追究。
“你莫錯怪了顰兒,那日的事兒都是我的主張。林妹妹說你因此心里厭惡她,這兩日哭得淚人一般,我這個做姐姐的也不知你們生了什么口舌?若為了那件事,你可錯怪了顰兒。襲人本是好心,見你那夜舉動異樣,嚇得沒了魂兒似的來央求我救你。我左思右想:你是頭倔驢,我是沒有本領拉得你回頭。顰兒我是不得不去勸她的。私劫了和親的公主是欺君之罪,死路一條!便是你不畏死,連累高堂白發可是應該的?你二人逃去了天涯海角可能夠安心?若是抗旨逃親成了,少不得要牽累老太太、姨爹,成了恩將仇報;若是跑不成被擒了回來,她一個女孩兒家可還有臉面再在賈府立足?到時候闖下大禍,或是被老太太打發回蘇州老家交給遠房族人,或是草草為她嫁個人家,都是害了她。你闖下天大的禍事,就算有老祖宗和姨母為你擔待,可誰又能顧及顰兒的將來?如今顰兒既然認了我這個姐姐,我是定然不能袖手旁觀的。我那夜只把這中間的利害干系對顰兒細細講明,她也是個聰穎的,自然明白了,就去稟明姨媽內情,及時去攔阻了你懸崖勒馬……”寶釵娓娓道來,情真意切地相勸。一雙烏亮的眸子凝視著寶玉的雙眼,坦誠相見。
寶玉恍然大悟,一個謎團豁然開朗,原來如此。為救黛玉免于遠嫁草原而帶她私逃那夜,怕是他粗心大意了,打點行裝時被襲人看在了眼里。襲人心知勸他無用,才向寶釵討個法子。卻原來大觀園里人人逢了事兒都要去求寶釵姐姐。
寶玉只剩一笑無奈,煙云過眼去,半點不留心。林妹妹倒是對寶姐姐言聽計從的,記得前世里林妹妹起先對寶姐姐也是拈酸吃醋許多忌憚的,甚至猜忌他對寶姐姐有情,為此賭過多少氣,流過多少心酸淚?也不知何時起,林妹妹同寶姐姐如膠似漆,還認了薛姨媽做干娘,自此她對寶姐姐心服口服,滿嘴夸贊寶姐姐賢德的。寶姐姐的賢德大度在賈府是上下皆知的,也或是如此,府里后來才上下齊心要促成他同寶釵的婚事,竟然使出了“掉包計”把個林妹妹在新婚洞房夜換成了寶姐姐,引出前世里勞燕分飛的悲劇。
“寶兄弟,日后可不要如此胡鬧了!凡事多想想后果,你也不小了。”寶釵語重心長地說,“我勸過顰兒了,她也不再氣你,你們只好好的說話,不可再生事斗氣了。”寶釵語重心長勸著,寶玉頻頻點頭。
“橫豎你拿幾句不要緊的話
哄哄她就是了。”寶釵輕聲道,為寶玉整整脖頸上懸的那塊兒美玉下零亂貼在胸前的穗子,體貼如長姐一般,令人心里滿是暖意。
寶玉回到怡紅院,遠遠地望見小紅蹲在地上同墜兒在尋找什么,一見他進來,小紅轉身就溜走。寶玉心里詫異,正要喊她問問,襲人已迎上來:“宮里貴妃娘娘打發夏太監來過,端午的節禮也賞了。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
寶玉聽著,也不起身,懶懶地擺擺手。一個念頭忽然閃過,他驟然翻身而起問:“可是林妹妹的賞少了些東西?”
“可不是?二爺如何知曉的?我們剛還在念叨此事呢。也不知為什么,只寶姑娘的賞是同二爺一模一樣的,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同數珠兒。”寶玉心里含糊,心想前世里,他便覺得貴妃打賞一事詭異,怎么偏偏只讓他同寶姐姐的賞是一樣,反是把林妹妹歸去了其他姐妹一群了。
“這有什么奇怪的?寶姑娘的鶯兒還在說,‘金玉良緣’,她家小姐的金鎖片橫豎是要配一位戴玉的哥兒的。怕是貴妃娘娘也替二爺滿世的尋覓那帶金的女子呢。”晴雯酸溜溜打趣著,一臉不屑。
“活膩了的小蹄子!看我稟了太太去,不敲掉你一口犬牙!好端端的又來慪他做什么?不是不知道他的癡xing。”襲人打著晴雯走,轉身問寶玉:“可是還送去給林姑娘挑揀?”
寶玉點頭,果然襲人是個善解人意的。他枕臂乜斜了眼掃她笑道:“告訴林妹妹愛留什么就留下。只是林妹妹多半是不肯收的,不妨告訴她說,橫豎這些東西我都不曾過目的,若她看不入眼,就直接打發了送三妹妹去。好歹日后打發小廝拿出去兌些銀子,添置些她們平日喜歡的市集上的小石壺,晴雨石,青竹篾子編的筆筒。”
襲人無奈,低聲抱怨:“好歹是貴妃娘娘一番好意賜的,就這么作踐了?”
寶玉閉目也不理會,心里雖然懶得去哄林妹妹,又怕她為此事多心了去,想來一個“情”字最是累人,左右不是。
不多時,小丫鬟回來稟告,林姑娘果然沒有收,說是自己也得了,索性就一事兒的送去了三姑娘探春那邊收著。寶玉再多問,小丫鬟是個生面孔,呆呆的也應答不出什么,只說是連姑娘的面都不曾見,只是紫鵑姐姐進去傳話的。寶玉心知黛玉還在同他賭氣,長長地咽了一口氣,滿心無奈。
第二日,寶玉往賈母那里請安,起個大早就去尋了黛玉同去。紫鵑只說林姑娘去沁芳閘那邊葬花去了,寶玉一路追去。細雨如絲,輕撲人面,落絮萬點堆陳腳下。寶玉忍不住俯身雙手捧起些花瓣,又用前襟兜起,一路去尋妹妹去葬花。
悲切切的歌聲如《驪歌》,
繚繞駘蕩在蒙蒙春雨中,陰沉沉的天,繾綣的愁思,霎時間寶玉心頭一沉,悲意暗生。他前世里曾聽妹妹吟誦這啼血的《葬花吟》,卻不似生死契闊前生今世重逢后的感傷至深。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bi,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
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近前幾步,隔了花樹,就見桃花林間素衣女子肩扛花鋤,身姿清瘦如西子,風流婉轉,裊娜多姿,可不正是林妹妹?一轉眼就沒入芳樹間不見了蹤影。
寶玉聽了不覺癡倒,腳下黏住,好熟悉的《葬花詞》,林妹妹的絕唱,前塵舊事齊涌心頭。
“餞花之期,一腔無明正未發泄,又惹春愁,”殘花落瓣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歌聲哽咽伴隨綽綽哭泣聲,聽得人為之神傷。當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寶玉不由心痛欲碎,雙腿無力,手中一松,懷里兜的落花飄飄灑灑一地。前世里同林妹妹的悲歡離合、愛恨離愁,千頭萬緒齊集心頭,肝膽欲裂。不經過生離死別徹骨之痛者,哪里懂得他此刻的心酸?林妹妹只是自憐自嘆花顏月貌,日后也有香消玉殞無可追覓之時,可他歷經前世生死契闊,天涯咫尺伊人遠去,又重生重回昔時此地見斯人,怎不心碎腸斷!再想到紅塵一夢,昔日同大觀園的姐姐妹妹們一道熱鬧,一朝賈府遭難抄家,樹倒猢猻散,大廈傾倒,這些姐妹們和大觀園的花花草草都不知歸去何處?自己昔日冥頑不靈還一無所知,空遺恨。
林妹妹借落花感嘆身世,如今她年少喪了父母,寄居賈府,處處小心謹慎,怕是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他了。如今他同妹妹別扭著,豈不是讓她更是舉目無親的傷懷?
寶玉感嘆一陣,聽那歌聲漸歇,恰是黛玉抬頭,瞧見他,賭氣地扭頭就走。
寶玉此刻對她只剩滿腹憐惜,平日同他使小xing愛哭愛鬧的林妹妹,便是如此落紅無依般靠他呵護,他如何還忍去氣她傷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