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氣了一日,寶玉一個人悶守在怡紅院,對了廊子上的畫眉鳥發呆,有時自言自語些什么,有時就直勾勾地望著那鳥兒,眼眶濕潤。
晴雯和秋紋勸他幾次,見他無動于衷,知道他是同林姑娘拌嘴鬧氣,都取笑他是癡病又犯了,也就由得他去了。
晚間時,他懨懨的睡下,聽著丫鬟們的話婉轉夾在淡淡花香間飄進茜紗窗。
“櫳翠庵的妙玉師父被官兵驚嚇到,染了重病,臥床不起。”
“難怪人說官兵一到,雞飛狗跳。”
“聽說,大理寺要搜捕的那名逃奴假尼姑是在鐵檻寺搜到的,收了監打板子呢?!?
“她收監了,可是壞了妙玉小師父的好事呢。聽說原本忠順王府抬舉她去做法事,如今也只得擱淺了?!?
“咳,命中有時終還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姐姐你說,這若是去忠順王府做法事,打賞會不會比咱們府里貴妃娘娘省親派的賞錢多?”
妙玉病倒了?倒是解了眼前之圍。寶玉心里暗想。可是鐵檻寺抓到的假妙玉又是怎么一回事?
“若說園子里真是禍不單行。妙玉小師父病倒,林姑娘咳喘的毛病也犯了。聽說昨晚上咳得生生把吃下的藥都嘔出來了,還不肯讓人去請太醫來,怕是被人說她輕薄多事?!?
“啐!這些話可該是你傳的?仔細被晴雯姐姐聽到撕你的嘴!”
“這些話可說聽林姑娘身邊的雪雁姐姐說起的。”
怎么,林妹妹病了?寶玉的心一緊,想到林妹妹弱不禁風病魔纏身的樣子,就為她心痛。對她的氣惱嫌隙立時煙消云散,反自責懊惱不該辜負了林妹妹。林妹妹還是豆蔻年華的少女,他已是重生之人,自然喜怒哀樂未必相同,本不該同她賭氣的。
寶玉起身就要去瀟湘館,吩咐丫鬟們伺候他更衣。
秋紋一邊為他更衣,口里不住地抱怨:“怎么說風就是雨的,龍王爺也不如二爺這進退快呢?!?
寶玉翻身而起,胡亂踏上鞋,就急于出去。襲人忙拾起一件猩紅披風追上他勸著:“寶二爺這風風火火的可是要趕去看望林姑娘嗎?時辰不早了,莫讓人看去了說出些閑話,反是耽擱了林姑娘的名聲?!?
一旁的丫鬟麝月、秋紋見襲人勸他不得,知道寶玉的頑xing,也就不再多嘴。只是晴雯牙尖嘴利道:“襲人姐姐你自管讓二爺去吧,門都落了鎖,看二爺可能出得去?!?
寶玉心一寒,已經將近宵禁時分,若是外出撞上查前夜的婆子們,少不得被盤問,反是多了事兒。無奈心里放不下黛玉,想一想,也不管晴雯秋紋奚落些什么,徑直奔去院門。
誰想才到庭院,透過大敞的院門恰見一串
紅燈籠向這邊移來,如搖曳在海面的星星一樣閃爍由遠而近。襲人隨在他身后輕聲點提:“二爺,看,查上夜的人來了。”
雜嘈嘈的來了一行人,為首的是林之孝家的帶了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
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燈影照著林之孝家的一張慘白的面龐,雖是徐娘半老,還是裝扮得精致,怕是粉打得多了,反似紙人兒一般的雪白,沒有絲毫溫度。
“人都不少吧?”林之孝家的問。身后的管事兒女人們應著:“都齊齊的。”
“二爺這是哪里去?”林之孝家的問,打量寶玉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卻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
襲人腳下輕輕碰碰寶玉,不等他答話就上前搭訕道:“媽媽不知呢,偏我們這爺有個癡xing兒,見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好,便要在庭院里看月亮?!?
林之孝家的一笑,喋喋不休道:“哥兒到底是讀書上學的公子了,每日睡得早,起得早才是正理。若讓老爺聽到了哥兒大晚上的穿的如此單薄賞月,定要責備了?!庇洲D去對襲人笑笑道:“你們伺候二爺多年,也該明白些規矩,這什么時分了,還鼓動著二爺看什么月亮?!?
晴雯沒好氣的正欲搶白幾句,襲人推她一把上前賠笑說:“媽媽說得極是呢,我們也正勸二爺回去歇息呢?!?
寶玉正要開口說是去給太太請安,已被晴雯伸手偷偷在他身后擰了一把,俏皮地說:“外面有蚊子,二爺還是回屋去歇息吧?!?
林之孝家的又絮叨幾句,才帶了眾人查別處去了。晴雯等忙吩咐小丫鬟關了門,掃一眼寶玉道:“說你無事忙,你倒真忙了起來。好端端的才消停一日,就又鬧出這些不安生來。若是嫌棄這里膩歪了,回你的櫳翠庵去,我們也落個清靜。平白無故的被捎帶著數落,聽這位奶奶嘮三叨四的,反排揎了我們一頓去了?!?
寶玉回房一頭扎在床上,大紅錦褥也不曾鋪好,就胡亂的睡下。憑襲人晴雯如何的搖他喚他起來,他都置之不理。
忽然透過窗紗傳來秋紋、碧痕教訓小丫鬟的聲音,舌尖嘴利的是秋紋,咄咄bi人。
“一大早就不見你的人影,巴巴地去哪里躲清閑挺尸去了?看那墻角的落葉也沒曾打掃,水缸里的水也是空空的?!?
答話的小丫頭毫無退卻的意思,口齒清晰地答道:“姐姐教訓得極是,這落葉本該按時掃盡,水缸里的水也要分時添滿的。只是今兒個這些事都不該我當值的,一大早我就被襲人姐姐派去同墜兒一道查看種花木的圍幛是否遮掩齊整了,又去給太太房里幫忙做針線去,天擦黑才回來,飯都不曾吃上一口呢。”
寶玉聽這話音似曾耳熟,一時又
記不起是哪個。
“看看,看看,我不過才說她兩句,她倒是一騾車的話等著我們呢。日后不知她還能服誰的話呢?太太那日正說寶玉房里的丫鬟要留些手腳麻利勤快的,那好吃懶做早早拿去配了小廝罷了?!鼻锛y的話音才落,碧痕搶白道:“就讓她去懶,我們只管如實回太太去。不要以為身后有桿子撐著,就可以為在怡紅院所欲為了?!?
恰襲人遞茶進來,見寶玉側個身子貼去窗邊看,就笑盈盈道:“說你無事忙,果然忙不停的。是剛才碧痕和秋紋兩個受了林媽媽的氣,便把個氣一股腦的撒在林媽媽的女兒小紅身上了?!?
“小紅?哪個小紅?”寶玉好奇的問。
襲人知道他的癡xing兒,就嗔怪道:“不過是個粗使的丫鬟,手笨嘴拙的,你不必費心了?!?
一夜想著林妹妹睡不安穩,醒來時已是日頭正午。寶玉擁了衾被坐起身揉揉倦眼,對了窗外喊:“襲人,襲人……晴雯……麝月……秋紋……你們都去哪里了?沒個人嗎?”他的聲音越來越急,心里好奇這些丫頭都去了哪里?很少有眼前沒人的時候。
賭氣再喊,一陣匆促的腳步聲,跑進來兩個面皮如榆樹皮一樣褶皺的老嬤嬤,施禮陪笑問:“二爺可有什么吩咐?”
寶玉本是指了桌案上的茶壺說要倒盞茶,那婆子倒也眼明手快,就要近前伺候,寶玉一看她用兩只手狠狠在舊得看不出底色油膩的前襟上抹抹,心里一陣惡心,立刻倒胃地喝止說:“下去吧?!?
婆子退下,寶玉無奈地搖頭,伸手要去拿茶壺。
“寶二爺醒來了?”身后一個聲音嚇得他一怔,一回頭,眼前那可不正是小紅?一身半新不舊的衣裳,黑鴉鴉的頭發,容長臉兒身材細巧,俏麗甜凈。前世里的情景一一重現,也是令人驚恐不已,重生的日子竟然如此詭異。寶玉心里想笑,他知道日后眾人的歸宿,甚至知道這個小紅后來被鳳姐姐討去做了丫鬟,還頗是寵信她。
小紅在怡紅院時,他并不曾留意過她,因為賈府丫鬟眾多,分三六九等,除去了他分例內的八個貼身大丫鬟如晴雯、麝月、秋紋、碧痕,其余的八個小丫鬟不過是打掃庭院、澆花、喂鳥、漿洗。這些人呢還要分個幾等,有的不許進二門,有的不許進他跟前伺候,各有各的規矩的。這小紅就是不得進內宅這負責在外面燒茶喂鳥兒的。他才留意到這個伶俐恬靜的小丫頭時,她就被熙鳳姐姐討走了。心里一個念頭一轉,依約記起,似乎前世里向鳳姐姐獻上“偷梁換柱”之計,害他和林妹妹姻緣的就是這個小紅??磥砗煤玫囊粋€女孩子,怎么這么歹毒?看不出呀!心里忽然多了幾分提防,這一世里,憑鳳姐姐如何討要,他一定不能讓這個小紅出頭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