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風箏,是姑娘你的?”八爺打量著寶釵問。心裡本有尷尬怒意,但一見寶釵是一女流,加上生得容貌賽楊妃般豐潤雍容,不由一笑間那些怒意散了些去。
他伸手將那風箏遞還給寶釵,寶釵屈膝微禮去接,只是握到那風箏時,八爺卻不鬆手。寶釵驚詫地擡眼望他,一雙眸子似在問:“王爺還有何見教?”
八王爺只溫和地問:“這闕《臨江仙》可也是姑娘所題?”
“塗鴉之筆,讓殿下見笑了。”寶釵莞爾一笑,粉頰含羞時一抹潮紅,頗是動人。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真是難得的佳句!世上多少人悟不透其中的玄妙,姑娘這一句詞便道出了多少。”
聽了八爺的誇讚,寶釵微抿了脣淡笑道:“此事說來也是怪呢。是那日清虛觀打醮時,老神仙替小女子解了一枝籤子,說是趁今日是個良辰吉日,若放飛風箏,斬斷提線,此風箏打中之人當是富貴極人。我們姐妹在一處嬉戲了鬧玩,小女子還在想,若是這風箏打在哪位姐妹頭上,怕是府裡又要出一位娘娘王妃呢。怎麼知有如此的巧事,這風箏長了眼一般,偏偏尋了這大富大貴之人的頭撲面迎上了。”
一番話說話,逗得周圍人不無笑了出聲,連連對八王爺道喜說,當屬大吉之兆。
八王爺鬆手,寶釵拿去了那風箏,轉身告辭而去。
“姑娘留步!”八王爺喊住寶釵。
寶釵徐徐回身,詫異回眸。八王爺拱手道:“這風箏委實的可愛,又砸在了本王頭上。可否就將這風箏賞與了本王?”
“這?”寶釵頗是遲疑,她一個閨閣女子,逢個王爺向他討要私物,面色頗是不自在。
正要推辭,八爺倒是爽快道:“不如這般,本王拿這個同姑娘換。”
隨手將自己手中的摺扇雙手奉上道:“扇面上畫的《富貴牡丹》是本王的拙作,倒也尋常。只是扇面後的題詩是皇上御筆,倒也算是奇貨可居了。加之這個玉墜,是藍田凍雪古玉,絲絛是冰絲金線的。”
寶釵聽了他大力推銷那把扇子,也逗得嫣然一笑,掩口道:“也不必王爺破費,萬歲御筆的東西,小女愧不敢領。區區風箏,殿下若是喜歡,拿去就是。若是王爺心裡過意不去,日後也做個風箏還我就是。”
八爺朗然一笑說:“我也有個拗性,平白的不肯收人好處的。開口討要了姑娘的風箏,已是無禮。不然姑娘暫且收了這柄扇子當個質押。改日小王親筆畫了風箏送還時,再討要不遲。”
說罷將摺扇奉上。
身旁的侍從取了奉給寶釵,寶釵遞了鶯兒一個眼色,鶯兒上前取過。寶釵才告辭而去。臨行時,目光從寶玉臉色掃過,淡淡地一笑。
寶玉在一旁看得愕然無語
,天降風箏當屬意外,何苦寶姐姐同八王爺這番打太極推手般的言語聽得他更覺得雲裡霧裡。只是寶姐姐轉身而去時溫笑的目光在他面頰上停留了片許,那神情頗是怪異,是得意、是炫耀、是感慨、是無奈……寶玉也說不清。這是寶姐姐愈發的高深莫測了。
小心翼翼地送走了八王爺,寶玉捏把長汗,心想這大觀園的一路,竟然八王爺只談山水風月,不提半句來府的目的,莫不是自己太過小肚雞腸去惡意推測了他?
轉回父親書房時,賈政正在候他。一見他氣的目瞪口歪,指著他大罵道:“畜生!孽障!八王爺可曾說了什麼?”寶玉懵懂地搖搖頭,心想父親怕也同他一個估算,如今都是失算了。
寶玉也不便去說風箏誤傷八爺頭的事兒,只草草說了八爺只是談山論景的一路。賈政的目光虛成一線打量他,啪地一拍桌案,震得茶水溢出,指著寶玉的手都在瑟瑟顫抖,牙關發顫,竟然再說不出半個字來。反慌得兩旁的清客先生上前來勸解。
“政公息怒!”
“政公息怒!”
寶玉沒曾想父親突如其來生出這無名鬼火,還不等明白個究竟,就見賈政擺擺手道:“今日若再有人來勸,我把這冠帶傢俬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也免得我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衆人見賈政惱恨如此,慌得一個個啖指咬舌,連忙退出。
寶玉一見衆人退下,才心慌驚恐,覺出了兇多吉少,見父親一步步逼近他,一句句地喝問:“你不肯說,我不逼你,膽大包天的孽障!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何貨色幾斤幾兩,竟然替宮裡這些殿下遮遮掩掩去盡忠盡孝了!八王爺何等人物你知道多少?十三爺又是何背景你又知道多少?小小年紀膽大包天!自己討死,還要連累家門!你調戲母婢做出無恥之事,我祖上世代青白從無先例。讓祖宗顏面何存!這便罷了,如今在家不孝,在外還遺禍家門……”
寶玉連連搖頭,心想八王爺委實不曾對他說什麼呀?轉念一想恍然大悟,這個八王爺果然厲害。父親不信一路上八爺沒有套問過他的話,這就是八爺的高明之處。如此一來,父親定然以爲他有意遮瞞,信口撒謊,定然不輕饒。這是他有苦難言,白白受一場冤枉。這八王爺果然的狡猾惡毒!
賈政含淚直挺挺地坐去椅中,吩咐小廝們:“四門緊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看有人敢私自去給老太太報信的,一律打死!”
寶玉這下子慌了,心想實指望躲過了忠順王府討要戲子的一劫,如今這頓打在後面等他。心裡叫苦連連,可是毫無辦法,再看父親眼睛都氣得紅紫色,也不問他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只喝令“綁起來,著實打!往死裡打!邊打邊審,何時招供再住手!”
小廝們怎敢違拗,七手八腳將寶玉
按在凳上綁了,拉下褲子,舉起毛竹板噼裡啪啦地打了十來下,直疼得寶玉頭冒冷汗,身後一片火辣辣的痛楚。他本是咬牙,再一想不對。他如今該是十五歲的頑童,若是真拿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來,反是惹人生疑。於是“哎喲哎喲”地哭喊個不停,裝瘋作傻的就是不提十三爺的下落。寶玉也橫了一條心,心知天意這頓打是免不了了,前世的冤孽父子,今生轉世重來竟然還是如此。
賈政見寶玉只是哭鬧,掙扎嚎啕了就是不肯就範,氣得湊在他跟前擺擺手示意小廝們停刑,望著春凳上身子一抽一抽啜泣的寶玉問:“看來你是猶嫌打輕了。若再記不清,就再吃幾十板子,讓你清醒清醒!”
寶玉哭道:“爹爹,容稟,八爺委實一路上不曾多問什麼?想是相信孩兒對十三爺之事一無所知的。孩兒委實不知十三爺的去處。他一個皇子殿下,就是去哪裡,也不會向孩兒稟告呀。”
賈政只是冷笑,看了他肉上已經是一片胭脂紅色,皮肉微腫起來。本來是公侯府中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平日極少吃這種苦楚。賈政心裡心疼是有,只是氣寶玉的嘴硬。這點小伎倆莫說瞞哄不過八爺,更瞞不過他這個老子。
賈政又喝問一句:“你可是想好了。說還是不說?若是不說,怕是今天就打斷兒的兩條腿,也不讓你隨意亂跑,自作主張肆意胡爲,禍及家門。”
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掄起毛竹板咬牙狠命打下,板下生風,一刻不給喘息的機會。寶玉疼得呲牙咧嘴,那板子打得一板重似一板,委實的苦楚難耐。他哭著發泄難忍的陣痛,心裡卻想:妙玉,你和十三爺可是到了北陵?一路上可還平安?
心想父親是認定了他對十三爺的行蹤知情,自己如何辯解怕也無用。暗自後悔自己迴轉書房前應該改道先去看老祖宗,搬來老祖宗敷衍了父親。如今這場大劫真是痛不欲生,但是若是說出了十三爺的下落,可不是害到了妙玉姐姐?心想警幻仙子吩咐他重返大觀園,卻原來是來受苦的。心裡委屈,也不能坐以待斃,想是父親發泄過後,多少也是出了氣。於是忍住疼痛,氣喘吁吁可憐巴巴地說:“爹爹就是打死孩兒,孩兒也是不知情的。十三爺逃去山莊臥病,孩兒同他也是巧遇。誰想第二日不辭而別的,孩兒如何知道他行蹤的?”
“膽大包天的奴才!今日若是不撬開你的牙,日後還待你去弒君殺父嗎?”賈政氣得周身發顫,手中的板子揮舞起來,卻忽然滯在半空,咬咬牙,眼淚倏然而下。那種無奈擔憂,添去花白蒼老的鬢髮邊,果然的觀之蒼涼。寶玉頭頂冰冷的春凳,眼淚漠然而下。前世裡最是冷漠的就是父子情,今世裡還是難以讀懂父親那古板的面頰下冷酷的心,似乎骨肉親情都不如他的功名門風虛無縹緲的東西來得真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