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臨行前繞道來到瀟湘館,紫鵑說黛玉尚未睡醒。怕是折騰了這些時日,林姑娘總算能睡上個安穩覺。寶玉暗自欣慰,也不要紫鵑陪他,自己躡手躡腳進到黛玉房里,揉揉拳輕輕掀開紅綃帳,湊坐在妹妹的床邊,審視林妹妹那絕世嬌美的容貌,夢里安詳甜美的笑意帶在臉頰,淡淡的胭脂色,遠山含煙的兩道黛眉卻依舊微顰。他忍不住勾了食指輕輕去觸林妹妹那微翹的櫻唇,松柔濕潤,于是他心頭一聳,面赤心驚。
“嗯?”林妹妹猛然翻身而動,慌得寶玉立刻收回手尷尬地直起身,深抿了唇。卻聽林妹妹口中喚他:“寶玉,你不要走!”
寶玉遲疑道:“我去北靜王府里去看看他,就回來?!?
黛玉卻沒有答話,靜靜的似在賭氣。寶玉湊上去看,見黛玉并未睜眼,蝶翼般的睫絨微顫,朱唇似開未開的擠出幾個字:“你不要走!”
原來是林妹妹夢中囈語,他不由暗笑。
忽然看梳妝臺上新漉的胭脂膏子,向見到久違的可口美食。寶玉用指甲蓋兒挑起些,先自己嘗了嘗,甘甜清潤,忽然記起自己已重生一世,不再是昔日賈府那個十五歲的混世魔王寶二爺,于是自嘲的笑笑放下。但一低眼,看著香夢沉酣的黛玉,再想她身世飄零至今和親的大難無解,不由搖頭。再看她薄唇微抿,慘白沒有一絲血色,忍不住的心疼。手中才吃過一半的胭脂膏子就輕輕為她涂抹朱唇。
他小心翼翼,卻仍不免驚了她,猛一側身,指尖一滑,便掠了一條長長的紅痕在面頰,似被貓兒抓咬了一番。自己無奈搖頭,又怕去擦反是用力驚醒了她。昔日年少同林妹妹耳鬢廝磨時,少不得促狹的為她畫花貓胡子,扎個雞尾巴辮兒。端詳了黛玉左右看看,心里忽然想,反不如再戲弄她一番,粉飾太平,倒讓妹妹釋去心中疑竇,徹頭徹腦信了他敷衍的一番言語,再做打算。寶玉心里拿定主意,在她的唇邊輕輕的涂抹個花貍貓胡子,勾畫個金魚眼,越發覺得可笑,正咬了手指笑得前仰后合不敢出身,紫鵑恰進來問:“二爺,怎么還不走呢?”
寶玉忙上前攔住她的視線豎根手指在唇前認真的“噓—”了一聲,推她出門叮囑道:“讓林妹妹好好睡個安穩覺,不要去打擾她才是?!?
紫鵑和雪雁兩個喏喏應了,寶玉甩弄著腰間絲絳絡子闊
步離去。
春日晨光煦暖,淡淡的日光透過霞影紗窗灑在黛玉的粉頰上,暈上一層朦朧的胭脂色。她只覺得兩腮微熱,似有小手在她上輕撫,只是她倦怠中難以抬眼。窗外黃鸝兒上下鳴叫,爭比歌喉婉轉,吵得她難以如夢。依約中,聽到一陣低低的啜泣聲,是雪雁在哭,伴隨紫鵑的聲音:“不過是些陳年的燕窩,不給也就罷了。憑誰甩什么閑話去,你自當沒有聽見,也不要學給姑娘去聽。待回頭我得空去稟告老太太,求老太太做主就是。”
雪雁是黛玉從蘇州老家帶來的小丫鬟,因外祖母見雪雁年幼單薄,未必能照料她,才把自己身邊的丫鬟紫鵑撥給了她使喚。平日里紫鵑遇事處事都比雪雁周全,這些年她在賈府都虧得紫鵑照顧。
“可是紫鵑姐姐,是老太太吩咐的,缺少什么吃的用的,盡管去開口。如今姑娘病了,需要燕窩補身子,那些婆子反說這些刻薄的話?若是寶姑娘、云姑娘要吃燕窩,她們巴巴的哈著臉跟在屁股后面送來呢!”雪雁邊哭邊罵,黛玉心頭一陣涼寒:想是丫頭們去討要補品被府里管事兒的婆子們啰嗦了回來??蓢@自己年少失了恃怙,寄人籬下必定如此了,哪里比得府里旁的姐妹?反是要去嫁番邦這種“好事”總是先惦記著她,可見親疏有別。
想到此處,不由心頭一陣熱涌,反是咳得更是厲害。
紫鵑聽到動靜忙喊一聲:“姑娘醒了?!本头愿榔抛觽兇蛩藕颍约合崎_簾子進來。惹得廊下的八哥兒不停嘴的學著:“姑娘醒了,姑娘醒了。雪雁,打水!”
然后一聲逼真的嘆息,“唉—”,像極了林黛玉,旋即拿腔做調的一聲:“美日家情思睡昏昏!”
可不是黛玉昔日嘆息的話,一時逗笑了黛玉,咳喘個不停。
恰紫鵑和雪雁進來,一見黛玉滿臉涂抹得花貍貓一樣的怪樣,驚得瞠目結舌,隨即掩口就笑。黛玉也不知她們笑得什么,紫鵑只說:“都是寶二爺頑皮,姑娘莫和他計較了去?!?
一邊打了熱手巾給黛玉擦洗,一邊吩咐雪雁去熱湯藥,有意擋著個梳妝鏡不要黛玉照看。忽聽窗外的問話聲:“林姑娘可是醒來了?”是薛寶釵的聲音。
寶釵姐姐時薛姨媽的女兒,同寶玉是兩姨姐妹。因前兩年進京城入選宮里公主們的伴讀女官失利,就住在賈府
。寶釵平日雍容大度,雖然同她一樣客居賈府,卻是個人見人夸做事周全懂事的。加之薛家是皇商,四海內都有薛家的生意,富可敵國,就更令府里上下看高一眼寶釵姐姐。哪里像她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寄人籬下?
黛玉自幼同寶玉極好,可自從寶釵來到賈府,她脖頸上也有塊兒和尚道士給的金鎖片,上面的字是同寶玉脖頸上的玉如出一轍的,多事兒的人就都在傳說寶釵是日后的寶二奶奶,勢必去嫁寶玉的。此事便成了她的心結……
黛玉慌得推了紫鵑說:“寶姐姐來了,快!快去打簾子!”
紫鵑顧此失彼,忙亂中才轉個身,黛玉奪過菱花鏡子一照,驚得“哎呦!”一聲扔掉鏡子慘叫捂住臉兒。
“林妹妹這是怎的了?莫不是臉上生了天花,見到我反是先掩面了?”寶釵輕拈一把蝶戲牡丹的紈扇進來,走得急額頭微汗,她面若中秋之月,豐腴而肌膚細膩,一雙明媚的杏眼含神,一手用帕子輕輕沾沾額頭的汗,就湊趣的坐在黛玉身旁,一見黛玉捂住臉不肯松手,這從指縫里偷窺她,聲音又羞又急,也不知是何緣故?
紫鵑忙為寶釵倒茶,隨口抱怨說:“原是寶二爺調皮,在姑娘臉色畫了些彎彎道道?!?
寶釵用紈扇掩口一笑,伸手挽起衣袖,就去泛著熱霧的黃銅盆中去打手巾,慌得紫鵑忙來勸道:“可如何使得,寶姑娘讓我們來。不過是寶二爺請老爺做主回絕了林姑娘遠嫁的親事,心里一時得意才同姑娘玩笑的?!弊嚣N說。
寶釵聽得一怔,訕訕地看紫鵑,心下疑惑,細微的表情卻沒逃過黛玉的眼,不由笑容一沉正要開口,寶釵反是撲哧笑了:“寶兄弟就是如此沉不住氣的。哪里能就這么喜不自勝的?若被人傳出去到宮里可不妥的。逢了這種事,該裝作如喪考妣的大哭跺腳才是?!?
說罷自己反被逗笑了。黛玉這才松一口氣,暗笑含羞。
寶釵邊說邊挽起衣袖,親自打好一條微燙的手巾,拉下黛玉的手為她凈面,一看她面頰上的胭脂痕如貓兒一樣的花臉,也是忍俊不禁,不由笑罵道:“這寶兄弟也忒頑皮了,若被姨爹知道,不知又要如何的罰他?!?
“這個該死的,看我不告訴二舅舅去。”黛玉嬌嗔道,一時委屈俊眼噙淚,微翹了櫻唇,賭氣時的模樣都惹人憐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