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傷情無南北,黛玉一聲慨嘆,如今眼前急妙玉的事兒,自己的悲緒也拋去了九霄云外。
“妙玉姐姐的話,不無道理。或是皇上不明內情,或是只有姐姐能講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皇上不會聽。”黛玉想,若是皇上肯聽,如何能棒打鴛鴦?還需到今日?再看十三爺的無情冷漠,皇家對權勢的計較,哪里還來得真情?
忽然間生了一個念頭,問寶玉:“十三爺既然志在救妙玉姐姐,他可否能安排姐姐見皇上,當面陳情?畢竟是死馬當做活馬醫,畢竟是祖孫血脈相連。”
“不可!若是皇上龍顏大怒,那可是后悔不及!”寶玉忙制止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姐姐就是跑,能跑去哪里?若是遮遮掩掩才是不智之舉。與其委曲求全的活,不如轟轟烈烈去死!”黛玉一句話,眾人仰首望她,目光滿是驚訝。隨即,寶玉拊掌說:“妹妹說得極是!與其委曲求全的活,不如轟轟烈烈去死!聽君一席話,毛色頓開!我去尋十三爺問個究竟。”寶玉轉身欲走,黛玉喊住他。
“問也不能如此匆忙的問。”黛玉思忖道,“我心緒有些亂,不過還是依約記得,太子爺說,妙玉姐姐生得極其似先皇后,太子的生母。當年孝誠仁皇后為誕下太子爺保住龍脈難產而亡。皇上多年一直追思先皇后,逢了生辰祭祀年節,都會在先皇宮宮中陪伴長夜,看來也是個情種。若是皇上見到妙玉姐姐,怕是怒意也就半消了。”
寶玉驚喜道:“妹妹果然是個智多星,如此極好的!我如何就沒想到?妙玉姐姐若是像極了皇后,可不是還能以假亂真呢。”
“啐,還借尸還魂呢!”黛玉笑了嗔罵,許多日后,頭一次雨過天晴展露笑顏。
月色清明,晚風拂過,夾雜著松枝特有的清香苦澀。踏著未化積雪,寒意幽幽,皇上孤身一人來到這僻靜幽獨的昭元殿,那里供奉著先皇后靈位。少年夫妻不白頭,記起先皇后撒手西去時,正是太子誕生,她緊緊抓住他的手,竭盡了最后的氣力從牙關里一字字的擠出:“我-們-的-兒子,皇上-愛他!”
那只冰冷的手漸漸松開,就再未曾握住,多少不眠夜,他獨自在此陪伴她,多少次夢里,她盈盈走來,為他蓋被,輕撫他的面頰。一國帝君,也有多少無奈。他曾千百倍的疼惜他們的孩子,立他為太子,嚴加教導,希望他是日后大統傳人,日后的帝王,可是這不爭氣的孽障!皇上長嘆一聲,推開那扇門。
太監們遵旨遠遠候在院外,不得近前。
數月未來,屋中卻一塵不染,宮娥們日日勤于打掃。先皇后生前最好潔凈,縱然往生,也不愿曾經的屋子盡是埃蠹。
天光一線,從屋外透出。他輕輕關上門,掩住最后一絲光。燭火的微光從大殿深處投下,飄渺而幽秘。生死兩隔,黃泉茫茫。他步履緩慢,向著殿內走去。
多少次,困乏艱難時,他孤獨無助,總會來到這里。
椒房之寵,他們一同度過歡、愛的地方,即使伊人不在,他也情愿這樣來著。只為感受到她的一絲溫暖,一絲氣息。
他走著走著,輕輕去嗅,覺得整個室內飄滿了幽香。很淡,但很熟悉,一絲一絲,沁人心脾。隨風而來,又隨風而逝。他停下腳步,那香的味道,竟像是先皇后生前身上的氣息。
“云兒!”他微驚,喃喃呼喚她的閨名,四下望去,靜悄悄的哪里有人,只有燭火微弱的跳躍罷了。他搖了搖頭,難道真是相思成疾,見山非山了?
他繼續向前行,卻停住腳步,那香氣愈發清冽,覺非臆想而出。這久違的暗香,還能有誰?他驟然環顧四周,目光忽然落到一面屏風后面,分明地上投下一道靜靜的人影。
“云兒,可是你回來了?”皇上喃喃道,皺緊眉難以置信。卻壯了膽量向前,忽然問一聲:“誰在屏風后?”
人影不動,依舊立在屏風后。風舞輕紗薄幕,若隱若現后面那身姿婀娜,衣帶當風,那繡服端莊,搖曳的燭火照耀下,斯人宛然。難道真是她?
“云兒,是你嗎?你回來了?”皇上不顧一切沖過去,簾幕后的她徐徐屈膝服禮。
“云兒……你可知,朕是如何的思念……這許么多年,縱然夢里,也不曾忘卿……”皇上說著,頗為動情,腳步迫近,地上跪拜的她卻垂頭不動:“你,你是在埋怨朕,埋怨朕對咱們兒子的心狠嗎?”
那人影依舊不動,頭卻低下,仿佛默默傾聽。“云兒,你既然回來了,就讓朕好好瞧瞧你,讓人好好看看你。你不知道,這些年,魂牽夢系……”皇上呢喃著,眼里噙著淚光,迅捷地轉去屏風旁一把掀開紗幕,卻是一陣呆愕。
下跪的是一個妙齡女子,眉間似有清愁。衣衫是先皇后最喜歡的淡青色衫子,她斂衽俯身行禮,“皇上萬歲。”
他呆愕,仔細皺起眉頭端詳那女子,雖然面貌與先皇后有三分像,卻分明不是先皇后本人。他頓時大怒,猶如被人戲耍一般,一把將旁邊桌上的祭祀果品拂落地下。
“大膽!你是何人?竟敢來此裝神弄鬼故弄玄虛,你可知欺君大罪罪無可赦?”
那女子徐徐仰頭,敬畏的目光望著他有些惶然,目中秋水盈盈,那驚鴻般的目光,似曾相識,昔日他初見先皇后時,她就是如此?難道,難道是先皇后思念他,果然托生轉世?
女子道:“民女知罪,民女本就是來請死。只不過,想親眼看一眼血脈至親的祖父,拜祭祖母的靈位。更不愿死的不明不白。”
皇上一驚,“你究竟是何人?”
那女子緩緩再行了一禮,方才緩緩道,“聽說皇上四處追查要殺民女,民女本是方外清修之人,不欲落此紛爭。陰差陽錯被卷入后,也只希望平平安安度日。誰想天不遂人愿,母親早逝,如今也見不到父親。民女無父無母也自覺存世無趣,本指望青燈古佛度此余生。日日誦大悲咒,便是渴望早日超度母親亡靈,也為父
親祈福……”
她目光盈盈,滑落一滴淚水,悲聲道,“如果民女真的是孽種,是不祥之物。就請皇上在此,賜民女一死,免得使民女落那禍水之名。望圣上成全!”
她盈盈拜倒,悲不自勝。淡青色衣衫下,更顯得她身材單薄。整個人如蓮花般弱不禁風。
皇上蹙了眉,打量著腳下的女子,喃喃道:“原來是你。”他沉吟半晌,“起來回話吧。”
妙玉起身,低眉頷首,兀自啜泣,像一只孤荷,亭亭玉立。
“你……你可曾聽說過你父母的舊事?”他問,像是動了惻隱之心。
妙玉點點頭,又搖搖頭。“民女的娘數年前過世,民女曾聽母親提到過和父親的情緣,但知之甚微。”她努力思索著,“娘說,外祖父是歸隱的大儒,娘出身書香門第。一日陪外祖父泛舟江上,泊靠江岸,她不該挑起珠簾,被父親誤看了去。父親一見家母,卻大喊了‘娘親’。娘見那公子豐神俊朗,就沖他笑了笑。誰想……他就要沖上船,被仆人打出后,追著離岸的船一路奔跑……”
“胡言亂語!朕不想聽這些污穢之事!”皇上大怒。
“他在喊‘娘親’,口口聲聲追著行舟一路喊著‘娘親’,跌倒又爬起來,呼喊的聲音凄慘,引得無數人駐足圍觀,就連外祖父都出了船艙。可是無人知曉,追船的癡子是當今太子爺。”
皇上神色肅穆,靜靜聆聽,不再打斷。
“閨閣千金,本不該拋頭露面,外祖父事后罰我娘長跪了一夜,抄了十遍《女訓》。
“日后呢?”皇上問。
“娘說,她本不該的,明知人神用隔,卻冥冥中有孽緣,擺脫不開……珠胎暗結,娘必須嫁人,可是那公子一去不歸。直到我出生,娘才知曉,她懷上的天家骨血!”,妙玉搖頭,黯然飲泣,低頭,不再多說。
原來是這樣。“你娘,她,先時,不知是太子?”皇上倒吸口涼氣,“你,且抬起頭來!”
他想看看,能讓太子迷得神魂顛倒,酷似先皇后的女子,究竟是怎樣的風姿。即使她逝去多年,也應該能從她的女兒身上看出些端倪。
妙玉緩緩抬頭,冰雕似的臉上猶有未干的淚痕。秋水點眸,柳葉秀眉,鼻子纖巧宛如雕成。那可憐中難掩冷傲的神色,仔細看去,竟當真同當年先皇后竟有七八分像。他蹙了眉,不發一言。
妙玉有些慌,盡管心下早有準備,被皇上打量著,還是難免有些羞怯。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好,就那樣捏著自己裙子的一角。
半晌,她方才聽皇上緩緩道,“你在此地見朕,難道是云兒在天顯靈?”他聲音極輕,像是自言自語。
“如此說,是承御負了你們母女。”終于一句公道的話,聽得妙玉熱淚盈眶。“好,好孩子,難得你這份膽氣,不愧是朕的孫女!”妙玉震驚地抬頭,發現他的目光嚴厲中含了慈愛。再也忍不住漣漣淚水,如斷線珠子一般落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