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時辰,寶玉的心氣也大致平和了。批了一些戶部催錢糧的折子,待看到一些拖欠國庫銀兩還強詞奪理爭相攀咬的,氣得咬牙切齒地罵:“真真的混賬!”
十三一把奪過來折子扔在一旁道:“你這吟嘯山野的天生富貴命,自然不必去關心這些。只我們這些苦命的‘祿蠱’冒著被人排揎恥笑也要做這得罪人的勾當。這催銀子的差事,朝廷上下諱莫如深無人敢接的,偏偏是我那牛筋四哥擔了這份差事。事情沒少做,人卻得罪了一籮筐,險些沒送了命去。若是都依了你的話,躲去山野得個清閑何樂不為?還可以取笑那為國為民盡力的是別有所圖。”
寶玉知道他是取笑自己,更是有氣,待手里的活計拾掇利落了,起身告辭而去。
十三一拱手道:“謝過了,恕不遠送!”
回府的一路上,妙玉心神不寧的目光發呆,寶玉騎馬在車旁氣哼哼的沒話。林黛玉見寶玉賭氣,就勸他說:“十三爺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他是眼見的,你是道聽途說的。他的辛苦你今日也是親見了。你不愛讀書就不讀,不過別攀扯那么多就是了。”
寶玉但凡一聽黛玉褒嘉十三爺心里就蠻不是滋味,瞟她一眼說:“你怎么見得我是道聽途說的?如何他就是眼見的?莫非他就是那‘文死諫,武死戰’的忠臣良將?我就是那五體不勤的紈袴膏粱?”
黛玉一聽更是氣了,也不顧妙玉在車里扯她袖子阻攔,就回敬道:“這話才是矯情了。你若心里不虧,如何自己給自己戴這‘紈袴膏粱’的冠帶?”
二人紅了臉,一路回府各不理會彼此。只是妙玉忍不住仔細打量黛玉,心里卻對她對十三叔那難以掩飾的欽佩若有所思。
待到傍晚時分,鳥雀歸巢,寶玉才記起去給賈母請安。到了堂上,見姐妹們和黛玉寶釵都已在這里。他向里走,姐妹們同他見禮,只黛玉怏怏的對他愛理不睬的,寶玉心里知道她還在賭氣,也就故作糊涂,只去給賈母請安。恰見賈母在翻檢一盤子寶貝,朱漆勒金絲的盤子里堆滿翠玉掛件,貓眼兒的戒指,芙蓉玉的扇子墜兒,眾人在賈母身邊隨手撥弄評點著。賈母見寶玉來了,就說:“這還是上次去清虛觀,老神仙和眾人給你的賀禮。只是放在我這里許久的也忘記了,白白作踐了好東西,讓你鳳丫頭拿出來清點一二,看是收了去,或者還能賞人派個用場。你也看看,可還有你想留的?”
寶玉便記起昔日清虛觀打醮時道士送的這些賀禮,他對這些珠翠掛件本就無心理會的,隨便瞟一眼兒,忽然見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這才驚叫道:“原來它在這里!害得我好找!”這本是他前世里曾替湘云收的一個赤金掛件兒,當時只覺得有趣。到了后來,聽說湘云果然遇到一個同樣的“麒麟”男子,是他的好友衛若蘭。本來一樁天作之合的好姻緣,竟然因為賈府、史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敗落,到頭來空是一場遺恨。如今再看到這金麒麟,他情不自禁去
替湘云收起來。
賈母一看那麒麟,就笑了捶頭說:“看我這老糊涂的,上次還問起,似是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么一個的?怎么這沒幾日就又忘記了。”寶釵接道:“老祖宗說得不錯,是史大妹妹有一個,只比這個小些。”賈母恍然記起道:“是了是了,上次在觀里,也是寶丫頭告訴過我的。”
“難得老祖宗記xing好,腦子里裝下這么多事兒的。”寶釵笑著,將一塊兒甜甜的核桃酥遞去老祖宗跟前。
探春笑道:“這園子里就數寶姐姐最是個有心的,經她眼的物件多半記得,強似我這腦子,轉眼兒就忘的。”林黛玉心里本就不痛快,聽了眾人的恭維更是覺得虛假得心煩,調笑道:“寶姐姐在旁的上的記xing倒也有限,只在這戴的掛的東西上格外留心呢。”
寶玉去看黛玉,卻有些心虛不寧,不敢正視她,多少為先前的事兒懊惱后悔。
寶釵聽黛玉奚落自己,就裝作沒聽見,搖個扇子側頭同惜春說悄悄話,黛玉反是沒趣兒。恰一眼見寶玉正在偷偷收了麒麟掛件去荷包里,眸光同她短兵交接,慌得手一抖,那麒麟掉落在地。他慌得躬身去拾起,撣撣對黛玉比劃幾下笑了說:“前番我就說替你收著的,可巧就忘記拿走了。”
寶玉雖然同黛玉斗氣,但深知黛玉的xing子,有些事兒上玩笑不得半分的。尤其是在這“金玉”上。
寶玉一時想哄她開心,恰聽了熙鳳在抱怨老祖宗偏心,寶玉就故意cha科打諢地說:“老祖宗本就偏心,最是偏疼鳳姐姐和林妹妹的。”說罷對了黛玉擠擠眼,主動握手言和般的一笑。
鳳姐兒一聽就要去揪寶玉的耳朵,眾人笑了起來。
賈母恰見了,就笑了說:“若論這些女孩子里,寶姑娘是最惹人疼惜的懂事兒。前兩日貴妃娘娘還差人來說,是該給寶玉終身大事做打算了。還說宮里的哪位皇子,有意為寶玉說親呢。”
黛玉一聽,頓時愕然。前面那以為吹散的陰云又頓然間密布眼前。
“老祖宗說起這話我還想起一個事兒。那日張道士不是也為寶玉提親嗎?”鳳姐提醒說:“那個叫什么付秋芳的,她哥哥是老爺的門生的,說是這女孩子生得國色天香的。”
黛玉聽罷更覺沒了活路,想到回府時寶玉對她的冷言冷語,如今強打歡顏哄她怕也是心虛敷衍呢。心里越想越是委屈,尋個話口告辭出來了。
寶玉也看出她不痛快,后悔自己在馬上詆毀十三爺時言辭過于犀利,也不知投鼠忌器,讓黛玉猜忌了去。
黛玉在前面走,寶玉在后面緊追,到了瀟湘館,二人就爭吵起來。你說你的心,我說我的情,各自覺得委屈。
“好妹妹,不過是個麒麟,我不過看了好收起來,不想老祖宗打賞給什么婆子下人的褻瀆了這東西,你就氣了?就是園子里姐妹們丟的舊帕子,我都要吩咐燒干凈,免得被腌臜人得了去用,反是落個心病
。”
黛玉說:“你心里有‘金玉良緣’,才在這些金子上格外的留意。還偏偏拿些混話來噎堵哄騙我。你存了這份心,便去尋你的‘良緣’去,何苦來哄騙我?誰還能攔你的‘好姻緣’不成?”
寶玉這些日本來就肝火旺,聽見她提到‘好姻緣’三個字,氣得心里干噎,周身發抖,口里說不出話來。他賭氣地一把抓下頸上的通靈寶玉,狠狠地下一摔罵:“什么撈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
他狠狠跺幾腳,那玉安然無恙反是沒事兒,硌得自己的腳疼。他提起椅子砸那頑玉,卻也是安然無毀。林黛玉見他發瘋癲狂,嚇得哭起來,抽抽噎噎道:“何苦來,你是賭氣砸我嗎?”二人鬧開,紫鵑雪雁聞聽忙進來勸,一見寶玉砸玉,大驚失色地喊人拉勸。襲人聞訊奔了來,急得奪了下那通靈寶玉,在身上擦了又擦,跺腳勸他說:“你同妹妹拌嘴,也犯不著砸玉。倘或砸壞了,讓妹妹心里如何過意的去?”林黛玉一聽更是哭得厲害了,恨寶玉竟然還不如襲人知道她的心思,哭過一陣就吐了起來,“哇”的一聲都吐了出來。紫鵑忙上來捶背伺候勸著:“大熱天的,姑娘該保重著些。真若犯了病,豈不是寶二爺的罪過了,讓二爺如何心安?”
寶玉一聽也落了淚,原來紫鵑都比黛玉知道他的一片心。屋里鴉雀無聲,各人哭各人的對泣。
襲人整理那玉,勸寶玉說:“不看別的,看在林姑娘給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該這么同林姑娘賭氣。”林黛玉xing子上來,哭著過去,奪過來那塊玉,順手抓起一把剪子咔嚓地將穗子剪了幾段。哭哭啼啼說:“他是嫌棄我,還留這個勞什子做什么?剪斷了,自然有那心靈手巧的給他效力去。”
賈母王夫人聞訊趕來,也不知是如何了,一邊罵丫鬟們不好好服侍,一邊哄勸二人。
賈母唉聲嘆氣抱怨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待我閉了眼去了,也就眼不見心不煩,由她們去鬧吧。偏偏是我老不死的,還要生生地看了這兩個冤家不消停。”
王夫人無奈回房,嘆息一陣子到了晚上也不肯吃東西,梳洗散了發,換了衾衣,聽到珠簾聲動,燭影被遮了一大塊兒,就知是賈政回房了。
她起身相迎,夫妻二人都是相敬如賓的。
見王夫人氣色不好,眉頭緊皺,賈政問:“夫人心里有事?”
王夫人本想告訴他適才老太太罵寶玉和黛玉的話,又一想賈政平日最是恨寶玉混跡在脂粉堆兒里,這事兒是斷斷的不能說的。于是她堆出笑說:“也不曾有什么,才愣神想事兒。”
她怕老爺責罰了寶玉,父子本來就怨怒頗深的。可是不說又怕賈政生疑,就笑了說:“老太太說,玉兒如今也大了,該是打算他的婚事了。”
“原來是為這個犯愁?”賈政猛聽她沒頭沒腦提起這個事兒,就搖頭說:“看他那樣子,哪里就長大?依我看,還是頑xing不改,絲毫沒個長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