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從陣痛中甦醒時,耳邊只聽到嚶嚶的啼哭聲。
林妹妹?
寶玉脣角艱難的掠過一絲笑意。如此哭哭啼啼的,莫不是林妹妹?可是仔細一聽,又不像是。再聽了聽,才察覺原來是襲人的聲音。襲人自幼伺候在他身邊,彷彿是自己身邊不可或缺的臂膀手足。他想睜眼,無奈眼皮重似千鈞,如何也睜不開,隨即而來即是咳嗽不止。
“二爺,可是怎麼樣了?”襲人焦急地問詢聲,滿是不安。
“林妹妹……”他喃喃地輕喚一句,隱隱還能覺出麻木的雙腿不時抽搐出一絲絲絞痛。還好,沒有死。不然夙願未酬,如何去見警幻仙子姐姐呢?
襲人貼在他身邊坐了,拉起他冰涼的雙手,未曾開口又是哽咽難言。
“我……不痛……渴……”寶玉艱難道,“林妹妹呢?”
“林姑娘纔來過了,哭得了不得,又不敢見人,我就勸她先回去,待二爺醒過來再請她過來。”襲人寬慰道。
端來一碗蜂蜜人蔘湯給他送下,寶玉只吃了半口就推開嫌膩心,憑襲人如何勸也不肯喝,鬧了要吃冰涼的酸梅湯,說是心裡有一團火在燒透全身的難過。
襲人知道寶玉嬌生慣養的xing子,一是從來沒吃這麼大苦頭,難免的鬧xing子發脾氣發泄;二是他心裡真是被憋得有火,身子不中用,只想喝涼物澆去心頭的火。於是好言哄勸他說:“二爺權且等等,我聽說太太屋裡有上好的宮裡賜的玫瑰滷子,可是好吃得很。待我去討來。”
寶玉這才迷迷糊糊地睜眼,擺擺手,四下看看,沙啞的嗓音問:“林妹妹可不要哭壞了眼睛,她身子本來就弱。”
襲人見他睜眼,一陣欣喜,一邊扶他靠坐起身,也捨不得喊丫鬟們進來,就貼近他坐了含淚道:“老太太和太太纔去了不久,將你從前面書房擡回來時,二爺可是不省人事的。可是嚇死人家了。”
抽噎一陣子又問:“好端端的,才聽寶姑娘報喜說二爺有幸去陪王伴駕進園子裡走了一遭,我這邊高興還來不及呢,誰知轉眼功夫就樂極生悲,怎麼就打到這步田地?”
寶玉也不分辯,忍了痛咬牙說:“你揭開看看,打成什麼樣了?”
襲人一愣,含淚望他不肯動。
寶玉反是笑了:“姐姐如何的不好意思了?又不是大姑娘上轎。”
“啐!”襲人嗔罵一聲,忍了淚輕輕的伸手去他中衣下,將那中衣向下略褪了一截兒,還不如何用力,寶玉疼得咬著牙“噯喲”的慘叫失聲,一頭豆汗淋漓而下。襲人慌得連忙停手。
“不妨事的,再來!”寶玉咬牙身子打挺地說,反是惹得襲人珠淚不斷,傷心難忍。
“我是個大男人,總不能如此嬌氣的,不妨,幫我,揭開了看看。”寶玉說。
如此往返了三四次纔將條中衣褪下。襲人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只見腿上半段青紫,腫起的僵痕四指寬。
襲人咬著手指道:“我的娘,老爺可如何忍心下這般狠手!你若早聽我一句勸,如何就有今天的地步?”
寶玉也不想多說,只是shenyin無語,任了襲人輕輕去撫弄他的傷處。正說著,忽聽簾子外丫鬟們稟告:“寶姑娘來了。”
話音一落,環佩聲就到了簾子外,伴隨寶釵同人的說笑聲。寶玉赤了下身,急得一頭冷汗滿頰通紅,襲人卻溫笑答一句:“寶姑娘請裡面來。”
順手牽過一牀袷紗被給寶玉蓋住,只對他詭詭的一笑,反令寶玉羞赤了面頰,咳嗽不語。
簾影動,冷香襲來,薛寶釵盈盈淺笑了進來,手裡託著一丸藥。
“寶姑娘來了?這邊請。”襲人忙向裡面讓她。
寶釵託了藥丸遞給襲人說:“這是上好的貢品,冰峰千年
天山雪蓮製成的活血化瘀解毒的藥丸,我哥哥只得了一盒子,前些時候給鳳姐姐討去了一丸,如今拿來給你一丸。待晚上用酒化開藥丸替他敷上,淤血的熱毒散開就大好了。”
寶釵見寶玉醒了趴在牀上,也開口同她說上幾句話,就放寬了心勸道:“你若是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莫老太太、太太看著心疼難過,就我們看著也是心疼得不得了。”忽然覺得自己的話太過露骨,不由羞紅了面頰低頭擺弄衣帶,那種嬌羞怯怯分外惹人憐惜,別是一種風情誘人。寶玉不由想:“不過挨幾下打,她們就如此傷心動容。若是我死了,還不知他們何等悲感呢!”
寶釵問襲人:“怎麼說打就打起來了?我纔在園子裡見到時還是風光無限的。回去時我還向老太太唸叨此事,老太太還說,寶兄弟年少就見了太子、八王和一系的皇子們,真是家門福事。還說是襲了先祖爺的風範,賈府興旺之兆呢。那邊才備了酒菜要爲寶兄弟慶功,誰成想這邊竟然下了打板子發狠了。可知是爲了什麼?”
襲人支支吾吾地說:“我才把二爺跟班的小廝拉來問,只說是老爺打二爺,是因爲環哥兒去向老爺告狀,說是二爺姦污母婢,才惹得老爺大怒的。”
“這事兒原本是丫頭失足落水,不足爲怪的。”寶釵擔憂道,不信只爲這麼件事兒,老爺不待八爺走遠,就大打出手了。
襲人瞟了寶釵一眼,心裡對寶玉心疼,口裡也顧不得許多說:“老爺身邊的詹大爺說,好像是薛大爺挑唆了環哥兒去告狀,還說是二爺曾經帶了兩個清俊的小童去櫳翠庵幹了些不乾淨的事兒。老爺聞聽勃然大怒的。”
“薛大哥哥不是如此的人,你們不可混猜度。”寶玉忙掙扎了擡起頭去止住襲人的話,想是襲人也聽說了什麼。
寶釵聽他拿話擋了襲人,心裡也是一動,見寶玉打得不輕,落是如此,還有如此的細心,怕得罪了她,可見是個心思細膩的。既然是個有心的,可惜不在正經大事兒上下番功夫,也能光宗耀祖揚眉吐氣,被老爺高看一眼,更不至於吃今日的虧。又想自己家裡雖然富貴,但是畢竟是皇商,到底是商人,比起官宦世家就更不入流了。林妹妹家道中落,但好歹是公侯之後,探花郎的千金,好歹強過自己的出身。想來又自怨自艾一陣子。於是笑笑說:“身正不怕影子斜,怨人怨天不如怨自己。若不是寶兄弟平日裡不在學業上花心思,交友不慎,怎麼惹得老爺生這麼大的氣?再者說,我哥哥就是那麼個直來直去愣頭青的人,素日有口無心的,怕是無意的話被人有心地聽了去,這個襲姑娘是知道的。”
襲人也後悔自己說出薛蟠來惹得寶釵沒意思,聽寶釵這麼大氣的分析開導,也是自愧不如。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纔要說話,見寶釵已經起身告辭。
襲人忙趕著送出院外說:“倒是讓姑娘費心了。趕明兒寶二爺好了,一定登門致謝。”寶釵回頭莞爾一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氣?你勸他好生養病,再不可胡思亂想了。事情出了,也不必再驚動老太太、太太,若是讓老爺得知了,忍了一時不發作,誰知日後又如何的清算?終是要吃虧的。”搖著扇子一路走一路說著,忽然停住步說:“你說的事兒,我也聽哥哥回來叨唸過幾句。你知道我哥哥是個不長進的,聞了腥臭纔會去。那日說寶兄弟帶去櫳翠庵的小童可不是尋常人,似是老爺發狠打了寶玉要尋的那個人。”
“十三皇子?”襲人驚得脫口而出,旋即捂住嘴巴,愕然地望著寶釵。寶釵對她眨眼點頭,溫然一笑,轉身悠然地去了。襲人嚇出一頭冷汗,想起寶玉同小戲子琪官那不清不楚的事兒,更拿了她的蔥綠汗巾子去換了一條血紅的茜香羅汗巾回來,私贈表物,氣得她一夜難閤眼,勸他竟然不肯聽進去半分的。如今竟然和宮裡的皇子糾纏不
清的,莫不是找死了?越想心裡越害怕,更明白了老爺爲什麼發狠地教訓寶玉。
送走寶釵,寶玉卻是坐臥不能,躺在牀上無奈臀上疼得針挑刀挖一般的痛,又如火炙油煎,略側展轉身,疼得一頭冷汗不禁“噯喲”一聲慘叫。
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睡下,迷離中見到妙玉來到他牀前,眼睛哭得像桃子,抽抽噎噎的不說話。手裡捧個觀音娘娘懷裡的淨水瓶,那柳枝提起將淨水往他身上一灑,立刻止住了疼痛,周身一陣舒暢。他感激地問:“姐姐何時回京的?十三爺可好?”
妙玉只看著他哭著不說話。正此時,一陣狂風大作,黃沙漫天中走出來金釧,一邊兒掩淚一邊兒哭訴:“寶玉,你可是害死我了!我如今除去一死,別無他路。”寶玉一聽,不對呀,分明金釧被藏去了北靜王府了。
半夢半醒中,忽覺有人推他,耳邊悲悲切切之聲,寶玉忽然驚醒,疼痛立刻襲來。恍然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林黛玉。寶玉驚得以爲還是夢境,支撐了爬起半個身子仔細辨認,只見黛玉兩個眼睛腫得如水蜜桃一般紅紅的透亮,淚光盈盈,不是林妹妹還是哪個?
“林妹妹,是你嗎?”寶玉欣喜地起身,牽動了下半截的傷處,疼得錐心般疼痛難忍,“噯喲”慘叫一聲倒去牀上,慌得黛玉忙去扶他緊張地問:“寶玉,寶玉,你是怎麼了?”
寶玉忍痛嘆一聲,才知不是夢境,艱難地勸解她說:“大暑天,你怎麼跑來了?仔細受了暑,反讓我牽腸掛肚了。我不痛的,雖然捱了幾下打,不過老爺畢竟年邁體力不支,手上沒多大氣力,小廝們更是不敢動我,雷聲大雨點小的,不過嚇唬嚇唬罷了。你別當真,我如今喊痛,是故意裝給她們看的,好讓外頭佈散給老爺聽去,多少解氣多個忌憚。你別當真了。”林黛玉聽得雖然頻頻點頭,卻心知寶玉是怕她牽腸掛肚,強忍疼痛扮作歡顏哄她的話,越思越悲,哭聲變成無聲之泣,氣噎喉堵的反是更厲害了。抽抽噎噎地只說一句:“你從此可都改了罷!”
寶玉聽說,許久不語。
黛玉又說:“好歹都是旁人,爲了他們壞了自己的身子,焉知人家爲你如何的擔驚受怕?”
寶玉知道她指得是金釧、琪官和十三爺,更有妙玉的事情在其中,不由嘆一聲道:“就便爲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話音未落,就聽外面人說:“二奶奶來了。”
林黛玉驚得倏然起身,左右看看,知是鳳姐來了,起身就要逃走。
寶玉拉她一把說:“你幾曾又怕了她了?”
黛玉慌得跺腳,低聲害羞道:“我這眼睛哭得像兔子,定要被她取笑。我從後院先走,回頭再來看你。”
寶玉本想捉弄她,又知道黛玉的心xing,無奈鬆手,這邊黛玉閃去他牀後繞後門去了,前面已經聽到了王熙鳳的笑聲問著:“寶兄弟的傷可是好些了?送來的藥按時服用了嗎?太醫可是來過了?”
坐在寶玉牀邊噓寒問暖,話沒說幾句,薛姨媽又來了,不多時老太太、太太派了人來。寶玉應付過了,才吃口粥,襲人扶他倒下,又聽到院子裡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等幾個有年紀常往來的在外面問候著。襲人按下寶玉示意他不必做聲,自己忙迎出來甜潤的聲音道:“嬸嬸們來遲了一步,二爺吃了藥才睡著。”便一力應付打發了。
眼看到了宵禁落鎖的時分,忽然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疾快而至窗外,傳來焙茗的聲音:“二爺可是睡了?”
晴雯的叱責聲:“沒眼色的小猴子,都什麼時候了,還毛毛糙糙的跑來領果子吃嗎?”
“姐姐不知,才北靜王府來人捎話,有急事兒要告訴二爺呢。”
寶玉聞聽撐身而起,也顧不得疼痛就吩咐:“快進來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