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心里早有提防，恭敬地深深一揖回道：“回殿下的話。那日殿下同太子爺離去后，十三殿下晚間借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草民也曾去勸過幾句，只是人微言輕，未果。清早醒來，已是不見了十三爺的蹤影，聽說是回王府養病去了。我也不敢多過問的，自當是殿下嫌棄農舍簡陋就回府了。難不成……十三殿下他沒有回去？”

寶玉故作糊涂，心想若是只為了那夜他陪了十三爺在農莊就來bi問，也不該單單問他，還有北靜王爺呢，怎么不去問水溶呀？

八爺手里拈玩了念珠順勢一收負手身后笑而不語，沉吟片刻，八殿下說：“公子也不必為難。即便公子得知內情供出了十三弟的下落，這也算尊圣旨而為之，十三弟他也怪不得公子的。若是公子知情不報，被查了出來，可就是欺君之罪。小王先來榮國府詢問公子，就是給公子一個立功得賞的機會。離了公子這里，小王即刻去見北靜王爺，若是北靜王爺的話和公子的有個出入，或是讓皇上知道了公子欺君罔上……這連累府門不說，宮里的賈妃娘娘，怕也要受牽累。”

寶玉心里一動，這個八王爺果然是個厲害角色。敲山震虎地兩邊取證，若是北靜王抵擋不住說出了十三爺去北陵的事情，那豈不是要置他于死地。若是他招認了，北靜王的言語遮掩，可不是反害了北靜王？

一時間心里七上八下沒了主張，不知如何進退。

“畜生！還不從實招認來？待為父動家法嗎？”賈政已經是驚得目瞪口呆，怎么沒想到寶玉竟然同宮里這些皇子有了糾葛。

八王爺反是和顏悅色地勸道：“賈大人不必動怒，或許令郎委實不知情。只是本王救弟心切。大人或是不知的，皇上有令，禁止十三弟擅自離京。一旦有違，離京一日重責十板。想是十三弟此去，若是多耽擱一日，多一份的皮肉之苦。若是十天半個月的尋不回來，怕是兩條腿都要被生生打斷了。他玩xing一起自然顧不得許多，只是我這做兄長的，不得不替他著想。”

寶玉聽了他這話，心里暗想，不知這話幾分真幾分假呢？十三爺為了敷衍這位笑面虎王爺，寧可學黃蓋使出了苦肉計來生生受了一場荼毒。他卻在這里貓哭耗子假慈悲。

送客時，八王爺悠悠起身，撣撣淡青色團花莽袍，正正金冠，寶玉見他儀容優雅，舉止俊逸，雖然心里有幾分提防，但是還是對這樣人物忍不住有幾分羨慕。恰如昔日他邂逅北靜王時那種感覺，說不上是相見恨晚，卻也是有點惺惺相惜。分明知道此人來者不善，心存狡詐，但仍忍不住地欣賞著多多偷看上幾眼。

八王爺問賈政：“聽說政公府里的省親別墅修繕得美輪美奐頗是雅致，小王聞名已久，只是無緣一見。今日既然造府，總也不好白走一遭。若是大人不嫌叨擾，可否讓小王也有幸一游良園美景？”

賈政微怔，意料之外卻又哪敢推辭，受寵若驚般引了八王爺在前面走，回身深深瞪一眼寶玉，示意他

立在這里等了自己回來同他算賬。

八皇子人在前面行，手里把弄把扇子搖擺著走，卻如后面有眼，也不回身就道：“怎好有勞大人親陪，就請賈公子隨行引路吧。”

寶玉反是一驚，不想八爺讓他帶路，難不成另有打算，心里才松泛的一口氣立時提起。賈政聞聽雖然遲疑，又不好拒絕，心想怕是八皇子年輕，心里好玩，見寶玉年少，一道游園沒個拘束。也不知何時起，兒子突然混沌開竅，開始同這些王孫公子攀扯起來糾纏不清了。他目光深深地盯了寶玉一眼，示意他仔細侍奉，多留個小心，又眼巴巴目送兒子引了八殿下走遠，心里卻是忐忑不安。

寶玉同八王爺進到大觀園，心里也在盤算這只小狐貍腸子里做得什么打算。

八王爺步伐從容，舉止嫻雅，只見迎面一帶翠嶂遮眼，怪石縱橫拱立，苔蘚成斑，藤蘿掩映，躍然眼前一幅李氏青綠山水，不由贊嘆道：“極妙！此中大有邱壑，不落俗套。”從山中羊腸小徑而入，眼前豁然開闊，更有一白石如玉上書“曲徑通幽”四個鐘鼎篆，八爺興嘆：“此地意境極佳，舉目竟然是世外桃花源。這四字是何人所題？”

寶玉一笑拱手應了，引得八爺贊口不覺道：“昔日我府里有這么個所在，那些先生們皆題些‘小瀛洲’‘小桃源’之類，俗不可耐。于是本王索性將那塊石頭虛置了，強盛于抬頭見俗。難得賈公子如此的才情，不如哪日去小王府里代為題幾處匾額。”

八爺夸獎寶玉心里頗是沾沾自喜，當日他隨在父親身后舌戰那些清客先生，力主題了著“曲徑通幽”四字時，還被父親一頓斥罵，責他輕狂。如今果然是有識貨的，只可惜是八王爺。于是他還是定神仔細道：“八殿下何須舍近求遠呢？素聞十三皇子的才華了得，字寫得直bi王右軍，書畫詩詞也是無人能及的。”

他偷眼望八爺承衡的神色，只見承衡一笑，直言不諱道：“你是知道小十三的xing子的，若求他的字，全憑他高興，不爽快時，就是皇上的帳也不買，觸怒龍顏不是一回兩回了。誰為了這兩個字去觸他的霉頭討這份不自在？”

八爺這話倒似對十三爺的秉xing摸得透徹，于是寶玉也不置可否，含混地把此事敷衍了引了八爺繼續前行。

又向前行，奇花異草，綠樹蔥郁，清流一帶自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下。山間清溪瀉雪，石磴穿云，白石欄環抱橋上小亭，有“沁芳”二字。八爺一路感嘆著，同寶玉說起這園子里各處的匾額多是出于寶玉之筆，更是惜才，對他另眼相待。情不自禁問：“小世兄有如此才學，錦心繡口，如何沒去考個功名，埋沒民間實在可惜。”

寶玉敷衍幾句才疏學淺的話，心想這“功名”二字于我如浮云，任憑誰提到仕途經濟的話都是俗不可耐，只可惜這么個風神俊逸的人物，卻原來也是俗物。心里生出些鄙薄，對八爺的好感也淡了，無心應酬，不時仰頭望天。風和日麗，天上飄著五顏六色各

式的風箏，或高或低的，同飛鳥一道盤旋。寶玉心里白爪撓心，心想一定是林妹妹她們見今兒個天氣好，把素日里珍藏的風箏拿出來放飛了玩耍。只是苦了自己要應付這種宮里飄來的寶貝，耽誤了多少樂趣。轉過山坡，穿花度柳，過了荼蘼架，轉過牡丹亭，盤旋曲折，聽到一陣水聲潺潺。

“有山必有水，果然景致別具匠心。”八爺嘖嘖嘆著四下觀望去尋那水聲，只見不遠處水流如白練瀉出，洞上有蘿薜倒垂，水中落花浮蕩，八爺剛感觸一句：“當是人間佳境。”

話音才落，猛覺眼前突然一黑，“啪嗒”一聲，一個東西從天而降，迎面砸下。眾人一片驚叫聲中，護衛蜂擁而上。

寶玉也唬得一跳，忙上前去看。八爺安然不動，順手一拉，竟然是只斷線的美人風箏，風箏線卻纏繞在他的金冠上，只得側頭任了隨從一點點地摘去。

寶玉慌忙撩衣下跪賠罪驚駕。八爺倒不計較，拿起那枚風箏仔細觀看，青衣花旦般描畫精美的美人，淡粉色的裙上竟然密密麻麻的行楷小字，那字體娟秀，透出些米元章的風骨。卻是一闋《臨江仙》的詞。

八爺情不自禁低聲誦讀：“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讀罷齒頰留香，咋舌不已。提著風箏，八爺星眸微熠，四周觀望，不由感嘆道：“好一句‘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榮國府果然是才子輩出，藏龍臥虎之地。不知出于何人的手筆，定當一見。”

寶玉認得這風箏，這是寶釵姐姐的美人風箏，那日姐妹們湊去一處比試詩文時，他也曾在場親眼見得。于是他忙告罪道：“也不知是府里的哪位子弟頑皮，驚了王駕，委實的罪過。還請王爺恕罪。”

寶玉趁機遞了八王爺的跟班們一個眼色，勸八王爺及早回轉出園子，免得生出更多的亂子。

“小姐，分明就是掉向這邊了，巴掌點大的地方，怎么就尋不見了。”

“再仔細看看，別不是掉去湖水里了。”

“左不是被狗兒叼了去？”

寶姐姐和鶯兒的聲音。寶玉聞聽急出一頭汗，又是尷尬又是氣惱，忙要呼她們止步，卻見八王爺捧著個美人風箏咂舌難堪，進退不是，哭笑不得。旁邊的隨從早就破口大罵：“何人大膽驚了王駕？還不速速來請罪！”

寶玉一慌，忙上前解釋道：“王爺恕罪，是草民的表姐，貪玩無狀誤傷了殿下。”

那邊隨從已將寶釵和鶯兒主仆押了上來。寶釵驚而不亂，款然而至，詫異地望著眼前陌生的人問寶玉：“園子里來了貴客，恕民女冒昧了。”輕服一禮，嫻靜雍容。

八爺打量著這畫中走出的美人兒頗是一驚，竟然執了風箏立在那里一時無言。眼前人肌骨瑩潤，眉眼含秀，蜜合色衫子，蔥黃綾裙，衣衫清雅，端莊雍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