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喜極而涕,伸手又去拉黛玉的手問:“林府不是接妹妹回蘇州老家嗎?他們放過你了嗎?”黛玉聞聽更是傷感,鼻子一抽一抽的,哽咽難言。其中的心酸委屈真是一日三秋般,又是一言難盡。
“看看,我就說嘛,這有了妹妹,姐姐們是都不在眼里了。”鳳姐繼續逗笑著,眾人都附和著笑出聲來。
寶釵一臉溫笑地坐在一旁說:“這也不怪寶兄弟。從小到大,他同林妹妹兩個沒分開過。在老祖宗的身邊呀,一對兒兄妹給老祖宗解了不少悶兒的。”
“大姐姐的身子可是好些了?”寶玉這才覺得失態,揉揉淚眼湊坐在元春身邊問,眼睛卻喜出望外地偷窺林妹妹。殿內生出暖意,雨過天晴般人人臉上洋溢了明燦的笑容。元春一襲緗色衫子,草草挽了髻,依舊難掩幾分病容,含了笑看看這個,瞧瞧那個,低頭想到自己無辜丟掉的孩子,珠淚暗垂。
教引嬤嬤忙過來勸說:“娘娘,莫要哭了,該笑才是。皇上為了給娘娘出這口惡氣,連十三皇子都狠狠的打了一頓。若是娘娘還哭,可不是怨怪皇上了?”
元春這才匆忙止悲斂淚搖頭,低聲啜泣。寶玉寬慰說:“一陣大風,摧落不少花苞,明年春來,怕又是枝頭爭艷子滿枝了。”
元春明白他的話意,更是深深點點頭。
“娘娘,娘娘!”
“十八皇子,不能進去,娘娘鳳體欠安。”
腳步聲漸漸靠近,探頭進來的是十八皇子承徐。
寶玉一見這個小鬼靈精就笑了。他住在皇子別館,早晨見過這個孩子,很少機靈可愛,愛說愛笑的。這回他懷抱個蟈蟈籠子走過來認真地說:“娘娘,承徐來給娘娘請安了。這只蟈蟈送給娘娘,這是塞北的金蟈蟈,能耐嚴寒酷暑的,聽說是得道的蟈蟈仙,能保娘娘平安的。”
元春看著十八皇子可愛的小模樣,不由想起肚子里才落的孩子,鼻頭一算,淚珠滾下。
眾人忙來勸解,十八皇子立在一旁愕然看了一陣子,然后上前去拉住了黛玉的手腕說:“這位姐姐,你隨我來。咱們去御花園去給娘娘祈福。御花園有塊兒祈福石,父皇說那里祈福很是靈驗的。”
“十八皇子,不要胡鬧。”尾隨而來的太監低聲責備道。
“我同這位姐姐一見投緣,御花園去走走又如何了?不然,那就國舅爺隨行罷了。”說著一手拉住黛玉,一手拉住寶玉就向外走,嘴里叨念著:“從現在開始,心里只許頌禱娘娘鳳體安康,早日生個小皇子。”
說得一本正經的樣子,逗得眾人笑了,寶玉也不介意,正想同黛玉出去說話,就借了這孩子的手帶了黛玉出了寢宮。
十八皇子承徐拉著二
人一路小跑,向西而去,寶玉暗自奇怪,這路似是回皇子別院去的路。
“十八皇子留步!”寶玉喊著,一把拉住他。承徐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說:“說了讓你們心誠些,不許胡思亂想,快頌禱著。”
寶玉抿嘴一笑問:“十八殿下,這是帶我們去哪里?御花園不在那方向。若是頑皮,仔細我告訴皇上和太子殿下。”
承徐一驚,忽閃了長睫說:“若是不肯,我送你們回賈妃娘娘的寢宮就是。”
說著就要轉身,寶玉卻有些猶豫。
承徐得意地搖頭說:“不去莫要后悔。”童稚的面頰笑意中有幾分慧黠。
他說罷就大步向前跑,沖回了皇子別院。寶玉同黛玉正在遲疑時,承徐跑出來向他們招手說:“這邊來,是十三哥差我來請你們二位的。”
十三皇子?寶玉更是不解。不是聽說十三皇子受責寸步難行被禁足在皇子別院養傷嗎?
寶玉忙問:“十三殿下的棒瘡如何了?”
黛玉一怵,珠淚瑩瑩的,抽泣幾聲,未說話眼淚撲答答落下。
“林妹妹,你哭得什么?”寶玉忙去哄她。
“十三殿下的傷……如何了?”黛玉哽咽問,也不會理會寶玉,就望著十八皇子追問。
十八還不等答話,忽然悠悠的笛聲悠揚飛過高墻傳來,那曲《梅花三弄》吹得別有一番韻味。黛玉立在原地聽,不由一陣興奮,是十三皇子,是他,是十三在吹笛。那笛聲如此的動聽,吹奏的人必定是音律高手。
寶玉要開口,黛玉忽然揚手止住他不許他說話,如醉如癡地聽著笛聲,風吹起一團樹枝上的積雪打在她頭上散如脖頸她都不知曉,癡呆呆地立在風雪地里聽那笛聲,漸漸露出些笑容。十三殿下的傷該是無大礙,尚能吹笛子呢。只可惜自己此刻未能帶琴在身,否則撫上一曲可是琴笛合鳴了,定然動聽。
雖然知道十三的傷該無大礙,但心里必定惦記他。黛玉也不知如何讓十三知道自己曾經來看過他,四下里焦急地尋找,連寶玉都困惑地問:“林妹妹,你找什么?我來幫你。”
黛玉隨手揪下一枚竹葉,用雪紗衣袖擦拭干凈上面一層白絨絨的積雪,便將經冬依舊翠綠如墨玉的竹葉兒放在唇邊。黑水山莊之夜,她曾見十三爺拔竹葉吹奏出曼妙的曲子,仿佛一草一木都能奏出天籟之聲,那才是一生最愛的自然。為了這個吹葉成曲的功夫,她也曾躲在瀟湘館里暗自苦練過一些時日,就連寶玉都不曾知道,惹得紫鵑總在笑她癡傻。
黛玉吹的也是那曲《梅花三弄》,笛葉合奏,就連墻頭的寒鴉都靜靜立滿房檐在靜聽仙樂。那曲調忽而飄逸,忽而悲惋,抑揚頓挫跌宕起伏。笛聲總有裂
帛刺耳的聲音,透出一股不屈不撓的倔強,那就是十三爺,如雪中的梅花一樣品格孤高,堅韌不屈。
寶玉立在黛玉身邊,不便打擾壞了她的興致,又擔心她久立雪中會凍到原本單薄虛弱的身子,況且此地不宜久留,若被人看了去不好。遞了無數眼色給黛玉,只是她執扭的隔墻吹奏,仿佛在漫步閑言同高墻內的那知音呼和對話,反令寶玉如今進退兩難。想想昨夜皇上那嚴厲的目光,他心里就打個顫,不寒而栗。
看著林妹妹如醉如癡半閉妙玉安閑吹奏的樣子,長長彎彎的睫絨上沾了雪渣,她卻如一株雪中芙蓉蔚然不動。寶玉的心頭忽來一陣酸澀如刀絞,一顆心都在胸中扭結。林妹妹此刻的眼神,脈脈深情中滿是不安和眷戀,難道都是為了十三皇子?正在狐疑,卻見林妹妹臉頰滑落兩串晶瑩,那是淚水,林妹妹哭了。寶玉愕然,慌了手腳,就要上去用衣袖為她擦拭,可她執著地扭過頭去,不舍那支曲子。若說林妹妹如此,可不是真正動情于十三殿下了?越想腳下越冷,不由閉目痛苦無語。他轉念一想,忙寬慰自己說,林妹妹不是水性楊花的女子,一定不會被十三爺的幾支曲子誘惑走的。畢竟他和林妹妹自幼的情分,多年的情緣,自己重生一世,可都是為了她。林妹妹如今如此,不過是憐惜弱者,十三爺為了他們受責,身陷囹圄,那頓好打定然輕不了。林妹妹不過是心疼,就是平日看到受傷的鳥兒,林妹妹都要痛心落淚,平日怕血的她還要堅持為鳥兒包扎傷口,更何況是同他們是摯友的十三爺?
歸去時,二人在雪地中一前一后的無聲。
黛玉在后面徐徐慢行不住垂淚啜泣,他行在前面不是駐足回頭等候,卻不知如何寬慰。
“林妹妹,莫哭了,哭腫了眼睛,讓娘娘看到了徒惹傷感,就是十三爺知道了也會不安。十三爺費盡心思引我們前來,不過是銀漢高墻內告訴你我,他平安無事,還能彈奏怡情,不讓你我為之擔憂。”寶玉竭力勸阻開導黛玉。
黛玉頻頻搖頭,哭得更兇,哽咽著斷斷續續道:“十三爺……這哪里是……他不過是強作歡顏……曾子瑟歌……讓你我寬心。他越是如此就……他定然傷得不輕。”黛玉哭得蹲身在雪地里掩面難言,追悔和懊惱,憐惜和悲慟,情感如奔瀉的洪水無法遏制。寶玉一聽,恍然大悟,是他自己過于疏忽了,還是林妹妹過于在乎十三爺?昨夜皇上當了他一個外人的面親手責打十三皇子,此后又聽太監隱隱綽綽地提到皇上讓眾位皇子動手執鞭教訓了十三皇子,這頓打定然是不輕的。十三爺此舉,是要讓他安心,還是哄騙林妹妹寬心?可憐林妹妹如此蕙質蘭心的女子,一眼就看出當中的玄機奧妙,反是他自己疏忽大意了,想來就慚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