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才沒意思?無非是去磨膝蓋,迎合奉承的說些違心的俗套話,哪里有長安市上酒家眠的有趣?鐵衣披雪紫金關,彩筆題花白玉欄,漁舟棹月黃蘆岸。”十三談笑風生只顧同黛玉對弈。黛玉乍聽這番話心頭一動,挑眼兒偷窺這位爺,落拓不羈,瀟灑自然,舉止做派該是出身名門,卻毫無官氣俗氣。平日只想寶玉和她同心知己,“一生愛好是天然”,誰想到如今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位十三爺也是個xing情中人,不肯和光同塵的。
直到一盤棋下完,黛玉輸了數子,心有遺憾起身斂衽施禮推枰認輸。十三揉了腕子頗是得意,星眸望著黛玉含笑挑釁問:“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話果然不假的。姑娘可還想再手談一局?”
“誒喲,我的爺,您可是快些離去吧。也不看看這是哪里?若有個好歹閃失,可是我們能擔待的?”馮紫英也不多話,推著十三向外搡拉。
十三停步在妙玉窗下,回身對黛玉拱手躬身匆匆一揖和煦道:“有勞姑娘代為照顧她!”
黛玉自然明白他的話意,忽爍的目光望著他點點頭。
待寶玉送十三爺和北靜王離去,黛玉才向妙玉房里去。走了兩步,她只覺得袖籠里沉甸甸的,伸手去摸,這才頓然記起寶玉吩咐她去取的那塊赤金腰牌還在她身上。原來是剛才忙于應變局勢,竟然忘掉了這個勞什子。
十三皇子同北靜王等人離去,櫳翠庵恢復了昔日寂靜。聽不到暮鼓聲誦經聲,空余幾只昏鴉別枝亂舞殘陽。
黛玉的面色漸漸淡下,目光同寶玉微微一觸,不動聲色地問:“寶玉,你可是有事兒瞞我?”
“不,不曾!”寶玉滿口推諉敷衍,堆出笑意。
黛玉臉兒一沉,轉身就走。
寶玉見她惱了,如此的情形也是司空見慣。寶玉連忙趕幾步上去,陪出笑臉兒cha科打諢般逗笑說:“我應了妙玉小師父在佛前發了毒誓,若是把她的事兒告訴給旁人了,讓我舌頭生瘡,腳底流膿,周身爛掉,化作煙兒……”
“化作煙兒替她來世馱碑去?”黛玉拈酸道,這是他平時急于表白發毒誓時常掛在嘴邊的話,寶玉被她逗笑。
他本不該瞞林妹妹的,只是林妹妹的xing子他最是熟悉不過,凡事多憂多慮,心里掛不下事兒。若讓她知道了這件驚天的秘密,不知她又要如何的晝夜尋思輾轉難眠呢。更何況天機不可泄露,此等捏住人要害的秘密,他都后悔聽了去成為負擔,更不能讓林妹妹受此煎熬。
“你的事,論理也不該我過問的。我是‘外人’,你自然不便說給我聽。虧得我在姨爹面前舍命幫你遮掩。”黛玉眼眶一紅扭身就走,自己對他全拋一顆心,為他上刀山下火海置生死于度外,從
不曾猶豫。可是她一片冰心,他竟然是含糊遮掩,那話語來搪塞敷衍。想到此,心里一寒,鼻頭一酸扭頭就走。
“林妹妹且住。我知道你也懶得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后撂開手。
黛玉聽他如此說,就止住步,嗔怒道:“不過一句話,請講。”
寶玉見她言語有緩,翩然一笑,豎起兩根手指說:“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黛玉惱得扭身就走,被寶玉一把抓住手腕。黛玉掙脫了幾下,卻覺得那手握得很緊,熱辣辣一團圍了手腕,甩也甩不脫。
林黛玉奪路就走。
“林妹妹,林妹妹你聽我說!”寶玉急得束住她手臂說,“你仔細想想,不過為了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你便不依不饒的同我生分了。當初同妹妹在一處,我們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親也罷,熱也罷,總比旁人要好些。我自己的事,什么時候我瞞過你?如今不能告訴你,自然是有難言之隱,實在也是些同你無關的腌臜事。連我都嫌污穢了耳朵,何苦再讓妹妹你受這份子污濁。
黛玉聽了反是冷哂,低了眼兒掃他一眼漠然回敬:“你的事兒,同我沒個相干,你愿意說不愿意講都隨你。”
“姑娘,這又是怎么了?見不到牽腸掛肚的;見到二爺又鬧別扭了。”紫鵑在一旁扯扯黛玉的衣袖責怪道。
黛玉聽了這話,眼淚倏然而下,抽噎幾聲委屈道:“你若心里沒有鬼,何必遮遮掩掩怕我知道?我一條命都可以為你去死,上刀山下火海何嘗皺眉過,你這話說的可是愧心?”
黛玉一哭,寶玉反是慌了神,圍了她不住地央告,一會兒用她拭淚,一會兒陪笑哄逗,過了好久一陣子,才隱隱止住淚。
若是旁的事,寶玉從不想瞞林妹妹,畢竟這世上只林妹妹是他的知己。可如今……不能,更不能……一是事關妙玉的身世秘密和清譽,妙玉如此信任他,他不能泄露此事;二是礙于北靜王和十三爺的面子和囑托,他不該多嘴生事的;三是太子穢亂的秘密若是傳出去事關重大,搞不好連累家門。
黛玉含淚望他,賭氣轉身,鬧了xing子繞開他就要走。寶玉急得左右為難,心想難怪人人都不喜歡林妹妹的刻薄小xing,果然是不如寶姐姐溫和懂事識大體。男人在外面自然有許多事不便與人知曉,可林妹妹總是要窮追猛打的查個究竟。一次他隨薛大哥去應酬幾位朋友,席間請來了當紅的ji女云兒,云兒促狹地在他頰邊留下了一吻唇記,他自己渾然不覺。回到園子里被林妹妹察覺那唇記,哭哭啼啼同他鬧個不停,被趙姨娘聽了去,在爹爹面前告下一狀,害得他挨了一頓箠楚,十來日不得下床。那時林妹妹悔得在他床邊哭得雙眼紅腫,也挽回不了什么。他只剩無奈。
寶玉動動唇,心里糾結不已,沉住氣好聲解釋:“妹妹也不必說這些賭氣的話。你若信得過我,就不必多問。自然是時機我便告訴你。”
黛玉唇角一撇苦笑道“若你心里對妙玉姐姐沒鬼,為什么吞吞吐吐的不肯說實話?三番五次的,你往個尼姑庵跑什么?”一番糾纏,分明知道她是賭氣的話,可聽來那么刺耳別扭。寶玉的笑容消散,心里涼徹入骨,腸子如卷絞去一處,疼痛得腹中難過。還道她是個知己,原來也是俗塵小女子,在這些無聊的事上糾纏。難怪府里人人議論林妹妹“小xing子”心思窄,乏了寶姐姐的溫柔安靜,處處體貼可人,考慮周全。林妹妹的心里,怕只有她自己了。她咄咄bi人,他卻無心戀戰。
“你快說,若不實言相告,我就不再理睬你。我把庵堂里的事對二舅舅和舅母去講,求二舅舅給個公道。”
任她鬧過一陣,寶玉落寞道:“若你想去告發,盡管去吧。橫豎不過是一拍兩散,誰還能守了誰一生一世?”長長一聲嘆息,心想前番是寶姐姐,如今是妙玉,林妹妹似乎永遠有無數猜忌,有吃不盡的醋。無論如何的生事使xing子,最后還要說是因為心里有他才如此。反不如沒有的好!
嗚咽聲更盛,黛玉哭著轉身就走。
“林妹妹!”寶玉慌得伸手去拉,卻只揪扯住她衣袂一角兒,冰絲柔滑從指間溜走,只剩他一只手滯在風中。
寶玉也不去追,心里忽然一陣失落好生沒趣。林妹妹還是昔日的林妹妹,只是歷經滄海桑田出世入世轉生重來的他,已經不再是那十五歲青澀的紈绔少年,同她日日糾纏斗氣,花盡心思哄她一笑,想來就疲憊不堪。
寶玉回到怡紅院不理眾人倒頭就睡。他在榻上翻來覆去一陣子,還在同林妹妹賭氣。想不到自己為來救她而重生一場,跳入這前世里深惡痛絕的傷心地。如今換來的反是猜忌擠兌冷言冷語,再炙熱的一顆心遭這風刀霜劍嚴相bi的日子久了,也會化作冰凌。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心里默念,懊惱不已。
渾渾噩噩也睡不實,輾轉在床上,聽著木頭吱呀的響。
恍然間仿佛大徹大悟,怕是姻緣有命,強求不得。林妹妹這般令人窒息的情,怕并非他所求所盼。想去忘記她,翻身時忽然記起林妹妹的嬌嗔,推著他抱怨著伸出纖纖柔荑到他眼前道:“都是為你做香包,生生把食指指甲折斷了,人家養了半年的指甲呢。”
每次惹她哭一場,被他千般哄慰逗得破涕為笑時,她總拿他的襟袖拭淚,抽抽噎噎又哭又笑分外可愛。她低聲對他說,如今舉目再無親人,若再沒了他,怕她就要隨那落花一樣飄落他腳下,只待她能用一抔凈土深埋掉她。寶玉心酸閉目,不想去想,卻念念不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