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嘟……”
木魚聲清冷,夾雜濃郁的藏香氣息飄于晚風中。
寶玉披衣踱步來到東禪房,光影幽暗,靜香縹緲,煙青陣陣。佛龕前妙玉在虔心打坐,木魚聲枯煩。她一襲月白色的衫裙,冷冷如一團雪,雙眸微閉神容安詳,油燈光一縷投在她面頰上,如觀音娘娘像玉光柔和,口中誦著經文。
寶玉索性尋個蒲團撩衣盤腿而坐,同她對面,托個腮百無聊賴地打量她,滿心好奇她的神秘。曾聽母親提及,妙玉原是名門望族之后,家中委實有番根底的。只因她幼時體弱多病,得高僧引渡帶發修行入了尼庵,不問紅塵俗事。大觀園櫳翠庵建成,頗費周折請來妙玉來櫳翠庵禮佛。只是曾聽人說,賈府家道中落時,夜間入了盜賊,將妙玉侮辱失身,可憐一個好端端冰清玉潔的女兒,竟然落得如此凄慘下場。怕是警幻仙子姐姐也是悲憤這些女孩子們的遭遇,才遣他轉世來搭救吧。
他記得曾聽警幻仙子吟誦過妙玉的判詞,什么“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心里一沉,心想好端端的女兒家青春正好,卻看破紅塵,可嘆!
轉念一想不由苦笑,如今可憐可嘆的反是自己,三十三日不得出櫳翠庵,更不能見林妹妹和大觀園里的姐妹們,同坐牢何異?偏偏他還是個喜歡熱鬧不得安靜的,如今是度日如年!
寶玉的目光更是癡癡的望著妙玉發呆,見妙玉妙常冠垂下,發攏在耳后,耳垂兒處一對兒露珠般晶瑩的墜子,也不知是玉是翠,晶瑩剔透鮮活欲流。寶玉凝神望那墜兒愣神,竟然沒有留意妙玉木魚聲一收,撩衣起身,轉過身時,見他依舊微開個口,癡癡的望著自己,不由有些尷尬之色,生了嗔意。寶玉猛然恍過神,羞然一笑。
坐了片刻,寶玉實在是無聊,忍不住問:“女菩薩,如何的就要關我三十三日?如何不是三十日,四十日?”
妙玉虔心禮佛,只顧敲個木魚誦經,也不理會他的糾纏貧嘴。
寶玉見她不理會,又問:“心中有佛,又何必一定要束足在禪院?佛法無邊,不如放我出去走走就回來。”
妙玉更是不理不睬,一副不食人間煙火超凡清高的模樣。
“拿腔作調!”寶玉心里暗罵。
一個促狹的念頭生出來,嘴角勾起一絲詭笑,“老鼠!”猛然間,寶玉驚叫失聲縱身跳起。
木魚聲戛然而止,木槌墜地,
妙玉驚得睜眼四下尋望。
“哈,哈哈哈哈……”寶玉詭計得逞,拊掌笑得直不起腰,指著妙玉笑了說:“果然是尊假菩薩,竟然一只老鼠都要嚇成如此田地。”
妙玉冷冷掃他一眼,面頰上紅暈一閃即逝,繼續斂衣打坐誦經。寶玉自得其樂的笑過一陣,仿佛當真回到了十五歲,不知人間愁苦的時光。
寶玉看著妙玉那清冷的面頰倒是頗有幾分像林妹妹。想到林妹妹,就不由記起昔日兩小無猜耳鬢廝磨的歲月。他哄騙林妹妹講典故,編排了個典故去捉弄林妹妹,“黛山林子洞”的小耗子精偷香芋的,卻誤偷“香玉”大美人。惱得林妹妹嬌嗔的掐擰他不依不饒的打鬧做一團。想來前塵往事如夢一場,如今思念起來還頗留戀。
入夜,窗外清冷如銀的月色,搖著森森的竹影。寶玉情不自禁想念起林妹妹,那絕世姿容的林妹妹,卻是個多愁善感的。如今自己病愈未能見到林妹妹在眼前,莫不是林妹妹也大病臥床?該不是林妹妹……
越思越想滿心憂慮,仿佛耳邊是林妹妹嚶嚶的哭聲。寶玉悄悄推開門。霎時間一片銀光乍地撲面,舉頭看皓月清輝無垠。他忽然見生出個念頭,何不趁了月色偷偷去瀟湘館看望林妹妹?
他心里有此念頭,便避人耳目悄悄摸去庵門。
櫳翠庵內北為佛堂,東屋禪房。一路上寶玉心里竊喜,如此神不知,尼不覺,趁夜而出,踏月而歸,各不相妨。
遠遠的,卻見山門處黑魆魆一團東西蠕動,仿佛黑熊瞎子一般。寶玉嚇得一個寒顫,周身毛發立起,咬牙定睛的仔細一看,原來是伺候妙玉的那個胖嬤嬤抱膝靠門呼嚕大睡,嘴里不時蠕動咂舌,在大夢周公。寶玉搖頭嘆氣,又不能將她搖晃醒來破門而去,只得不甘心地折返回廂房。無奈前行,耳邊總聽到一陣嗚咽聲,乍聽似哭聲,再聽又似夜風穿林的呼嘯聲,也辨不清。那哭聲令他想起一個人,一個他就算重生也癡情不改的人,他欠她一世的淚,背負了這多情債,總是要還的。
林妹妹,莫不是林妹妹來尋他不得,只得望墻興嘆,悲戚而哭吧?
“林妹妹,是你在墻外嗎?”他低聲問,沒有應答,漸漸的,就連那嗚咽聲也散去了,四下靜謐無聲。寶玉悵然立在墻下,恨自己不能穿墻而出,只得望月興嘆。心里暗自禱告,但愿林妹妹此刻哭得倦了,睡下了,好歹挨到明日再說。但又一想妙玉性格孤傲各色,說過除去父
母外不得見旁人,要捱過三十三日,定然不會稍有寬縱。只是這三十三日中,若林妹妹為他憂思成疾,那弱不禁風的身子要是哭出個好歹來,怕他空回人世走這一遭,也是回天無力了。
一定是林妹妹,她思念自己,一定是忍不住看他來了,別看這個顰兒平日刻薄,卻是心思最重的。
他在院墻下摩拳擦掌,如圈在籠中的獸徘徊不定,一步留心,腳下觸到一物,氣惱的去踢,一抬頭,竟然是個條凳。心中一喜忽生個念頭,不妨踩了這條凳翻墻而出,趁天黑去瀟湘館看一眼林妹妹,待到天明前趕回,原路翻墻而入,怕那時妙玉小師父還在夢周公,如此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堪媲美于《西廂記》?想來心里頗是得意,搭條凳子放在墻下,撩了前襟掖去腰間絲絳帶上,揉揉雙掌,心里歡喜就不由一陣胡思亂想,記起昔日同林妹妹花下讀《西廂記》中幾句極妙的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心里念想著得意,口中不由朗朗上口低聲吟唱著,一腳踩去條凳,另一腿抬起就要縱身一越……
“寶玉,你可是在做夢?”一個聲音,驚得他險些從條凳上摔下,周身如撞鬼邪,定在那里無法動彈。過了片刻,只聽風聲,他心想,莫不是自己心里有鬼,徐徐轉身壯起膽量向身后望去,見庭樹下立著一白衫身影,若非看清是妙玉,他幾乎要嚇得魂魄出竅。月色流華灑在她一身素衫上,那白色反發出青亮的熒光,襯得一張臉兒也是蒼白色,未著脂粉,反如天宮美人飄來。
怎么又是她!寶玉心里暗自叫苦,哪里想此人如陰魂一般不散,前來壞事?寶玉氣急,眼見隔了一世未見面的林妹妹就在眼前,他卻不能越墻而出。只得對著墻外大聲吟詩道,“月泣寒露前期阻,明夜還應入夢來!”林妹妹同他心心相印,該是明白這兩句詩是約她明晚再來相會的。果然,那哭聲頓了片刻,漸漸停息,只一陣腳步聲漸行漸遠。
他松下一口氣,幸好沒有被人發覺,不然豈不是耽誤了林妹妹的名節?他回身帶著怨怒望著一臉譏誚的妙玉,怏怏的掩口打個哈欠,指指墻頭那輪滿月道:“今晚的月亮如銀盤,格外的清亮,忍不住,想去登高賞月。”
妙玉不動聲色冷冷道:“你若不安分,我自同老太太和政老爺去理論去。”
寶玉挑挑眉頭,看看女墻,唉聲嘆氣灰頭土臉的轉身溜回房,掰著手指在計算,還有幾日才能重返凡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