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來襲,陰沉沉的天空撲簌簌的掉了些細碎的雨渣直撲人面。寶玉立在皇子別院內,仰視灰蒙蒙的天空,白雪覆蓋上銀裝的殿瓦,不停揉著冰涼的指尖。皇子別院是宮里年幼的皇子群居之所,寶玉居住的群玉院是昔日十四皇子離宮前的住所,墻壁上還掛著十四皇子的詩畫。送寶玉來入住時,小太監頗愛說話,還對寶玉說:“皇上是格外厚待國舅爺呢。十四皇子出宮后,這群玉院就一直留著不分給旁的皇子住。十四爺好潔凈,在乎這些,偏偏皇上還喜歡縱著他。”
“十三皇子呢?聽說皇上也是格外信任他。”寶玉隨口問,心里在打鼓,雖然恨十三庇護太子,卻不知因何如此對他的安危牽腸掛肚。自己一時意氣闖殿告御狀,矛頭直指十三時的勇氣,如今卻是絲毫不見了適才的膽量,兩條腿反如棉花棍兒一樣的發軟。仔細回想起剛才的情形,一幕幕驚心動魄重現眼前。十三皇子突然在緊要關頭承認了自己就是那個“內鬼”,對所有罪行供認不諱,坦言賈政鬻賣試題一事是他有意栽贓陷害,這一切都是峰回路轉的突變,變換之快出乎意料。況且,十三爺說,這一切都是為情所困,是為了林妹妹……他果然動情于林妹妹?寶玉心頭一陣酸澀難言的感覺。黑水山莊十三爺同林妹妹同舟遨游,櫳翠庵品茶對弈,難道林妹妹對這位瀟灑出眾的皇子毫不動情?寶玉越想越氣,在雪地里踱步,不由又惦記林妹妹此刻的下落。她回到蘇州了嗎?那邊一切可還好?族人對她能否親近如家人?難道,林妹妹真要嫁做忍妾?如今他被圈在宮里進退兩難,姐姐偏偏還被驚嚇得小產喪子,悲哀不勝。寶玉心煩意亂,所有的怨怒又都對了十三去,心想若不是他,如何會害了林妹妹和元春大姐姐?轉念時一個念頭忽然浮現,淺淺的,但是卻深深觸動了他。記得那日十三爺驚得突然認罪,是因為他要供認出那夜在天牢中所見太子承御對父親威脅恫嚇的言語。難道,十三爺認罪是為了那真正的“內鬼”?寶玉恍然大悟,恰這時聽到一聲驚呼“啊!!”
他猛然回頭,見一個宮娥奔跑而來,如受驚的野馬。
身后一個太監追趕了罵:“看把你嚇的,不中用的東西!不就是讓你伺候十三殿下洗傷口嗎?”
寶玉一驚,十三殿下,難道他也在此地?
太監見到寶玉,笑得過來打個躬說:“國舅爺,多有得罪了。這丫頭造次了。”
寶玉見那宮娥可憐,一臉驚恐,就問:“出了什么事兒?”
“血……血……”宮娥結結巴巴道。
太監見寶玉追問,就打發走宮娥巴結般地說:“國舅爺怕是有所不知呢。十三殿下犯了事兒,昨夜被皇上下旨責打,打得雙腿難行,就被圈在這別館禁足養傷。恭喜國舅爺,賈國丈的冤情大白了
,皇上已經降旨赦國丈回府,另有封賞呢。”
太監笑嘻嘻的,寶玉聞聽興奮不已,爹爹得救了,他終于靠自己的力量救了爹爹!他拔腿要跑,忽然記起來規矩,從身上摸摸,也沒旁的,倒是有個北靜王賞他玩兒的玉蟬墜兒,索性揪扯下來賞了這報喜的太監,自己喜不自勝的向房里走去。
寶玉仰頭,鼻息在大雪漫天中呼出陣陣白氣,一股清新的涼氣直潤肺腑,好不暢快。
他起先還恨十三,恨他辜負自己一番信任竟然陷害父親,可是轉念一想,也不合常理。他很想當面問問十三,到底是為什么?從頭到尾都是騙局。但他想到十三那雙目光誠摯的眸子,如何也不敢相信。太子,難道此案真是同太子爺有關?不然如何十三聽他提到太子如此的害怕?
只是他隱隱覺得心口痛,如何受罰的是十三?分明是太子,如何抓出的元兇是十三?若是“內鬼”是太子,十三爺完全是出于俠義之心去保全太子,那此事就要另作說道,十三爺倒是令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但是無論如何,父親的冤枉昭雪了,他冒險些卻是不虛此行。
“十八皇子,慢些跑,慢些跑。”遠處呼喊聲漸進,寶玉定定神尋聲望去,眼前猛然一道身影倏然閃過,險些將他撞倒。寶玉定睛看時,身旁不遠處假山石后探出一個娃娃的腦袋,七八歲的年紀,靈動的大眼睛望著他,一身皇子服飾,唇邊豎了手指輕聲“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許泄密。
老太監過來問:“賈公子,可是看到了十八皇子經過?”
寶玉神色遲疑,搖搖頭,心里暗笑,那太監揩了額頭的汗轉身離去,又喊著:“十八皇子,十八皇子…..”
咯咯的笑聲,石頭后走出的孩子圓圓的臉兒胖嘟嘟的有些嬰兒肥,一雙烏亮的眸子閃閃地望著他。
“十八皇子?”寶玉才開口,那孩子忙“噓”了一聲神秘的說:“賈國舅是十三哥的好友?”
寶玉一驚,皇子所是宮里諸位未成年皇子建府離宮前群居的地方,幾位皇子見他都知道是賈妃娘娘的弟弟,這十八皇子還是第一位提起他和十三皇子的交情的。
寶玉不知該如何答,十八皇子懷里捧了一個深灰色瓦罐子說:“里面是冰梅子蜜餞,十三哥最喜歡吃來下酒的。十三哥什么都吃不下,公公們不許我送吃的給十三哥。”
見他神色黯然,寶玉問:“十三殿下人在何處?”
十八皇子手指前面一進院落說:“喏,前面那里,太醫在給他療傷,不許我靠近。”
寶玉仰頭,冰碴撲打在面頰上。寶玉望著眼前的那重院落,忍不住踱步前行。
“賈公子,娘娘口諭傳賈公子前去覲見。賈府的幾位女眷入宮給娘娘請安來了。”
寶玉一聽,忙隨了太監去,聽著太監說:“哎,娘娘見到娘家人兒,但愿心情好些,早些鳳體康安吧。”
春風得意馬蹄疾,父親沉冤得雪,寶玉疾步趕到姐姐元春的寢宮報喜。教引嬤嬤在前面引路,才進了殿就聽見咯咯的笑聲透著幾分放肆。
“娘娘鳳體有天神保佑,不日定能康復,即便再養幾個小皇子都不在話下的。娘娘莫傷心自責了,估計是小皇子生得太好了,才在娘胎里就被天界的哪個神仙看中收了去。俗話說否極泰來,老太太聽說此事就一直惦記著要進宮來請安,被我們好說歹說才勸住了。”
這說笑的話語進退得體,不是鳳姐姐還是誰個!寶玉一驚,如何鳳姐姐一早就入宮來了?她不是臥病在床有些日子了嗎。轉念一想,這陰晴難定的,也難為鳳姐姐尺度進退上拿捏得這么好。
教引嬤嬤通稟后,寶玉隨行而入去給姐姐請安。
“寶玉,過來,到姐姐身邊來。不必拘禮,這里本沒外人的。”元春氣色緩和,面上還是慘白,卻比昨夜又了些許暖色,寶玉看了也略舒心。
王熙鳳搖曳著腰身笑了扭過來挽住寶玉的手夾在腋下就向前拖,嘴里叨念著:“寶兄弟快來,讓姐姐看看你。你個沒良心的,姐姐病了這些時日,也不見你來探望一二,我ri日探頭向窗外望,問平兒那小蹄子,可是有你的影子,鬼知道你猴兒哪里去了?誰想你進宮來了,倒真是親疏不同呢,虧得我平日這么在意你。”
鳳姐兒嗔怪地瞪了寶玉一眼,那眸光仿佛要從寶玉臉頰上擰上一把,又笑了說:“昨夜璉兒聽說二老爺的冤情大白,喜得一高興竟然從臺階上滾了下來。骨頭倒是沒傷到,膝蓋上蹭掉一大塊皮。晚上沐浴時自己喜出望外,忘記了腿上的傷,進了水里疼得子哇亂叫的。”說罷咯咯的自己先笑起來。
寶玉卻是笑不出,爹爹的冤情總算水落石出,如今那些蟄伏在暗處的親人們都粉墨登場了,也不知那些人日后如何的面對爹爹?
“顰兒,怎么反躲了起來?看你剛才還心神不定的,這么會子故作鎮靜了。是誰吵鬧著隨我們進宮來的?”鳳姐戲謔地將寶玉推上前,寶玉才留意到黛玉同寶釵并肩而坐在一旁,反令寶玉始料未及愕然驚心。林妹妹不是被林府的船接走了嗎?如何坐在了眼前,難道是夢?寶玉定定神,去摸摸自己的手,有溫度的,不是夢。
“林妹妹,你……你回來了?”
林妹妹?寶玉難以置信,狠狠揉揉眼,果然眼前是林妹妹。
“林妹妹,是你嗎?”寶玉撲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問,那手腕雖然冰涼卻透出冰肌玉骨的淡淡溫意。黛玉慌得躲他起身抽出手,雙眼哭腫如葡萄,似在嬌嗔抱怨他:“冤家!你要嚇死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