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這幾日病得昏昏沉沉,有時(shí)迷蒙間看到十三爺向她走來,就立在她床邊,淡然淺笑。他開口說了句什么,她卻聽不見,耳邊嗡嗡的聲音如墜入海底。她急得立起耳朵細(xì)聽,依舊聽不清他呢喃的話語,只是看他迷人的笑容掛在俊朗的面頰上,立在那里向她徐徐伸出一只有力的手,似在鼓勵(lì)她走近他,走近他的心。她懷了惴惴不安的心向他靠攏時(shí),猛然間一陣颶風(fēng),吹得她閉目側(cè)頭周身瑟縮。風(fēng)稍定,她再睜眼時(shí),十三爺卻已不見,一陣迷霧煙嵐彌漫,不知身在何處。黛玉驚得喊著:“十三爺!殿下!承征!”
她叫嚷著猛然驚醒,倏地坐起,嬌喘陣陣大汗淋漓,張惶四望,眼前不見十三,卻是坐著面容溫潤如玉的他,賈寶玉。
黛玉一陣心驚,神色慌張避開目光,寶玉卻低聲溫存的問:“妹妹可是做了噩夢?醒來就好。剛熱的燕窩,我掐算的時(shí)辰頗準(zhǔn),想著妹妹快是醒了,果然就醒了。”
她黯然,是噩夢嗎?如果這是噩夢,她寧愿每日都做這樣的夢,她只愿他在她面前。哪怕他再說不出一句話,她只要看著他,便是莫大的幸福。只是十三,你為何連入夢時(shí)都是那樣匆匆,不肯多停留片刻?連在夢中私語呢喃,也是這樣不可得。
寶玉知道她心下想著的人,卻若無其事的起身,淡笑著端來唾盂和凈口水到黛玉面前,扶她到床沿來,就要伺候黛玉洗漱。黛玉推開他的手道:“吩咐丫鬟來就是了。這種事情,豈敢勞駕你?”
寶玉在賈府里就是老祖宗和太太的掌上明珠,這種伺候人的差事怕一生都未曾做過。只是從林妹妹口中說出,倒讓他覺得生分了。這偌大的大觀園,除去他寶玉,還有誰能這般對她盡心盡力?服侍她洗漱倒罷了,最難的是解她心中的苦悶。寶玉相信除了他自己能盡力做到一二外,再無旁人了。盡管年歲漸長,又發(fā)生了那樣多的波折,兩人漸漸有些無形的隔閡。但在他眼中,他心之所系,只有林妹妹。他要讓她知道,不論她如何,甚至不論她愛的是誰,只要她一個(gè)眼神,他便愿意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寶玉低聲說:“丫鬟們未必有我伺候得周到。妹妹想呀,畢竟咱們兩個(gè)一小同吃同住長大的。再說,人多嘴雜的,也不好讓她們見了胡說去。”
黛玉感念,寶玉好是心細(xì),定是怕她迷離中失態(tài)失言,被下人窺覷了誤傳出去不好。她心存感激,接過他手中的凈口水。他的手順勢握住她冰冷的手背在掌間,驚得她愕然不動(dòng)。
“心開竅在指尖,妹妹十指冰冷的,想是心病,思慮過重。妹妹,珍重身子要緊。”寶玉好言相勸。黛玉卻緩緩地將手抽走,不發(fā)一言。珍重身子?如果他不在了,這世間只剩她一人形影相吊,心都死了,又何必顧及這一具軀殼?
雖是沒有什么胃口,黛玉不忍太傷寶玉的心,終究還是勉強(qiáng)吃了半盞冰糖血燕,推開碗時(shí),寶玉又忙將床上的被子高高摞起,眼疾手快的樣子,唯恐服侍不周惹了她哪里不舒服,扶了她徐徐靠了在被子上,才問她:“可覺得好些了?”
一句話,牽出黛玉無限心思,眼淚撲簌簌的流下,側(cè)頭去掩淚,寶玉早已將枕邊備好的幾方綢帕拿來為她輕輕沾淚說:“心里不爽快,哭出來也罷
。只是妹妹哭盡眼淚,怕是對十三爺?shù)牟∫矡o回天無力。我在尋思,不如咱們?nèi)ケ樵L名醫(yī),或是有民間偏方能解毒救十三爺性命?亦或,妹妹想想十三爺可還有未了的心愿,我們極力成全了他就是。”
未了的心愿?黛玉心頭一動(dòng),昔日的誓言,她承諾了十三,不顧名分追隨一世。即便是戲言,她豈能無信。只為十三爺病入膏肓,她便棄他而去隨了寶玉,也不是她黛玉的為人。他能為她做出一切,她又如何不能?這份情她若是無從報(bào)答,只怕就算奈何橋上再見,也是無顏了。只是眼前的寶玉,何處不讓她感動(dòng)?她只記掛著十三,卻忽略了這幾日一直守護(hù)在自己身邊的寶玉,她只顧著自己傷心,卻從沒考慮過他的感受。黛玉知道,他是清楚自己為什么傷心欲絕的。但他竟然絲毫沒有芥蒂,反而處處想著替她分憂解難。如果說她是一株小花,十三是讓她長在心間,寶玉就是將她捧在手心。
這幾日寶玉的寬容和深情她不是不知,只是,她早就選擇了十三,哪里能夠輕易更改回頭?
晌午過后,艷陽高照,樹葉春花都被照得怏怏的。寶玉借口感了風(fēng)寒,不去宮里,就在黛玉房里陪她,寸步不離。黛玉感念之余卻也是無可奈何,氣息微弱的樣子。
妙玉來到瀟湘館時(shí),寶黛二人都是吃驚。
看到黛玉憔悴的樣子,妙玉的眼淚在眶里打滾,哽咽道:“顰兒,幾日不見,怎么就到了這步田地?”
黛玉淚眼朦朧的望著妙玉,未開口已哽咽,吱唔一句:“姐姐。”再也難言,淚水已替她訴盡了這幾日的傷心欲絕。
“十三叔聽說你病了,雖然不說,也看了她擔(dān)心。他捧了花兒獨(dú)自發(fā)呆,一早的尋我去劈頭蓋臉叱責(zé)一頓,怪我不該告訴你一切,反是害了你牽腸掛肚。這不,巴巴的打發(fā)我過來看看你,還拿來這個(gè)給你解悶兒。”
妙玉起身,從外面提進(jìn)一個(gè)籠子,里面一只西洋哈巴雪白的可愛,胖胖的腦袋,吐著紅色的舌頭,很是惹人喜愛。
“呀,哪里來的小狗兒?”寶玉反是來了興致。“妹妹快來看,好乖的小狗兒”。
“是皇上賞給十三叔解悶兒的,原本是一對兒,一白一花,白的是哈巴,花的不知是個(gè)什么西洋種兒。十三叔給它們兩個(gè)取名叫十三、十四,存心同十四叔在斗氣呢。為了這個(gè)永福宮近日熱鬧呢。如今他把十三送給你來養(yǎng),自當(dāng)給你賠罪解悶吧。”
送什么不好,偏送這個(gè)。一番話逗得黛玉哭笑不得,長睫彎彎還掛了淚水,卻是笑開了懷。十三遠(yuǎn)比她樂觀,自己病入膏肓,還有心思這般促狹。叫她惱也不是,傷心也不是。望著那團(tuán)雪堆似的小狗兒,黛玉忍不住抱起它。
黛玉打發(fā)了寶玉去前面給老爺太太請安,姐妹二人在房里說體己話。
“十三爺近日里可還安康?”黛玉撫弄著“十三”在懷里問妙玉。她輕輕撫著“十三”的絨毛,小家伙肉嘟嘟的,烏溜溜地眼睛望著愁眉不展的她。
妙玉徐徐道:“身子日漸康復(fù)了,只是多日不下地行走,臥床數(shù)月,腳面浮腫,原先那些靴子鞋子多半穿不住。可是十三叔又是個(gè)極不愿生事麻煩旁人的,下床的時(shí)日少,即便要出門,一雙鞋穿上需要半個(gè)時(shí)辰,滿
頭大汗的,也就這么忍著。他還不許我告訴旁人,把個(gè)鞋梆子后面剪斷了湊合趿拉著,我就忙了為他納鞋底呢,也沒顧上來看望你。”
聽了妙玉的話,黛玉斷然道:“我來幫姐姐就是。”
“你身子弱,歇歇吧。我也是自禮佛來眼睛入夜酸痛,多半不便的做針線。一雙鞋底就納了幾日沒做好。”妙玉推辭著,黛玉已是這樣神容,她哪里敢再讓她CAO勞。
“我既幫不到十三爺?shù)膫。λ芗暗谋阕屛易鲎髁T了。”黛玉堅(jiān)持道。能為他做一分,自己的罪孽便少一分。她今生終究是欠他的,無論如何也還不完了。
妙玉想,也是償她所愿,就由了她。
寶玉幾次來瀟湘館,黛玉都是忙著在做針線,雖然她不說,寶玉也知她為何。看著她一針一線滿是用心,不聞不問旁若無人的樣子,心下多少有些酸澀。
“林妹妹要顧惜身子,老祖宗憐惜妹妹的身子,都不舍得讓妹妹做女紅的。”實(shí)在是心疼她的身子,寶玉輕聲勸,又不忍話多,反顯得他有意阻攔了小氣。
紫鵑探個(gè)頭進(jìn)來嘻嘻笑了說:“二爺不該勸,應(yīng)該高興才是呢。我們姑娘常年不做針線呢,若說年前給二爺縫個(gè)荷包都是用了幾個(gè)月的功夫呢。如今肯為二爺做鞋CAO持這大活計(jì),可是從所未有呢。”
紫鵑說罷笑了逃遁而去。簾子一落,隔去了紫鵑咯咯的取笑聲,黛玉面頰一紅,寶玉也不尷尬。她的眸光躲避,只落在針線上,對他依舊是淡漠的模樣。他卻心知肚明,這靴子是為誰而縫。一針一線,滿是情意。她縫的是那樣認(rèn)真,恨不得將心血都用盡了,才好為他做這樣一雙溫暖的鞋。然而他卻不能計(jì)較,他從林妹妹認(rèn)真的縫紉中竟能看出她沉浸的快樂。剪下一個(gè)線頭時(shí),她展顏一笑。寶玉仿佛也舒了口氣,她既然愿意,那么便讓她做吧。自己這個(gè)局外人又要多說什么呢?
“呦,顰兒,我就說這些ri你們鬼鬼祟祟的不聲不語的見不到人,原來是躲在房里繡嫁妝呢。”鳳姐兒領(lǐng)了寶釵、探春等姐妹涌入,立時(shí)間靜謐的瀟湘館笑語喧盈。黛玉躲閃不及,也不及藏那針線,就被湘云沖來一把奪了去,映了日光下仔細(xì)看,稱贊道:“林姐姐耍奸,平日里只讓云兒去幫了做針線,林姐姐的針線強(qiáng)過云兒百倍呢,看這繡工,針腳。”
“嘖嘖,看不出林妹妹的女紅如此出色,同詩詞書畫一般的令人刮目呢。”大嫂子李紈贊嘆道,那繡了半幅的鞋面就在姐妹中傳來傳去。
“這腳面似是高了許多,鞋也略大了些吧?”探春用手指測著那尺寸提醒道。她平日總為寶玉做鞋,最是知道。黛玉微驚,這本就不是寶玉的鞋,可是她一個(gè)閨閣女子,如何替外男繡鞋面呢?
寶玉忙一把奪過說:“男兒二十三還躥一躥,難不成我就這個(gè)身量了?我是算計(jì)妥了,這鞋是我ri后穿的。”
“啐!那眼前莫不是要赤足活著?”探春不服氣道。
“眼前還有三妹妹為寶玉效力呀,若是再過個(gè)兩三年三妹妹出閣了,怕只顧了給自家小女婿作鞋,哪里還顧得我?我就穿林妹妹做好的鞋子。”
一席話惹得眾人哄堂大笑,臊得探春反是沒趣,惱得去捶寶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