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佳節,門簪艾蒿,虎符系臂。一清早襲人將個大紅五毒肚兜給寶玉系上,反惹得寶玉難為情地推阻著不肯就范。
“老太太特地囑咐我給你繡的,叮嚀再三讓你端午節系上防病防災的。”襲人依舊捂著傷痛處,眉頭難展。寶玉怕她著急,只得換上。
午間,王夫人設宴請薛家母女來一聚。
寶釵因被寶玉奚落過,顏色上淡淡的,少言寡語。寶玉心里知道是什么緣故,沒精打采的,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的,猜出他是為了什么沒意思,也佯裝不知同薛姨媽姐妹二人互敬了幾杯酒吃。林黛玉懶懶的也不說話,鳳姐兒知道了金釧的事兒,就不敢同平日一樣cha科打諢的說笑了。幾個人都是心中不自在,迎春、探春姐妹也不說話,不多時就散了。
正要散去時,外面的婆子進來報:“太太,老白家的婆子來稟報。她家的大姑娘投井自盡了。”
“啊?”王夫人正起身要去送薛姨媽,身子一歪險些跌倒。幸好寶釵和彩霞在身后,一左一右恰好扶住。
“是,是金釧嗎?”王夫人哆哆嗦嗦地問,瞪直了眼兒,難以置信。
“金釧,金釧她怎么了?”寶玉倏然起身,嘶聲問著。
婆子說:“前兒她犯錯,太太攆她出去,聽說她在家里哭天哭地的,同誰都不說話。家里人嫌她丟人,也臊著她不理,誰想到昨兒就尋不見她的影子。才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的井里打水,撈起來一身衣衫,從里到外的還有鞋子,貼身的肚兜都在,可都是金釧姑娘的,就是不見了尸首。府里的人忙了去打撈,還撈起一綹刮斷在水桶鉤上的頭發,帶了那么一大塊兒血糊糊頭皮的。趕著叫人打撈,那井原本是通向府外那條河里的,就一路尋了去,說是今早確實有個光身子的女尸漂到河邊,被野狗也撕咬得沒個樣子了,就被拉去亂墳崗子掩埋了。白家的人趕了去拋出來了一看,頭發上那金釧兒,掛著的一個耳墜子,可不是金釧兒姑娘嘛。哎,沒得好死呢。她家里人哭得昏天黑地的,還只管亂著要救活!”
王夫人和薛姨媽才吃了飯,聽了這些話都相繼作嘔,眾人亂作了一團,抹胸捶背的,只寶玉不依不饒地追了那婆子哭問。
黛玉心里不舒服,身子弱躲出去吐,就被紫鵑扶了離去,只剩了寶玉淚眼汪汪地看著進進出出的人忙在母親左右。
襲人在一旁落淚,她原是同金釧一道長大的,這些年的姐妹,不想她慘死。王夫人捶了榻一口一句:“我的兒呀!”哭個不停。幾次要開口,不等說話眼淚卻先落下。屋內黑鴉鴉圍了許多人,卻是鴉雀無聲的。
“金釧這孩子,我平日里拿她當自己的女兒一般待大的。好好
的怎么就去投井了?”
寶釵看看眾人,奇怪地說:“這也奇了。”在等太太的后話。
王夫人定定神思忖片刻道:“原是她前兒個毛手毛腳,把我陪嫁的一件東西打碎了,我一時生氣,打了她一巴掌,攆了她下去。不過是想嚇唬她幾天讓她長些記xing再回來,怎知她xing子如此的烈。阿彌陀佛,豈不是我的罪過。”
寶玉只是哭,抽噎不止。
沒人敢答話,倒是寶釵嘆道:“姨娘是菩薩心,才把錯處歸在自己身上。依我看來,金釧怕不是賭氣去跳井的。姨娘想呀,她平日里拘束在這園子里,難得有機會去閑逛。多半是在井跟前憨頑,不小心失足落井了,一時周圍無人看到無法救助,才誤送了性命。姨娘待她們這么好,如女兒一般的,若她只為了挨了父母一兩下責打斥罵就去投井,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不足為惜的。”
眾人聽到寶釵的話,才如撥云見日一般連聲附和,原本凝滯的空氣也疏散開,人人臉上露出些笑意,都七嘴八舌地勸王夫人但放寬心。只寶玉在一旁沉了臉冷笑了打量寶釵。想來寶姐姐果然是大智之人,一番話如選中送炭,難怪從祖母到家中奴婢都喜歡她,對她贊不絕口。若是林妹妹在此,斷不肯茍同附和的。
王夫人掩淚點頭嘆道:“話雖如此,到底我心不安。”
寶釵溫然一笑哄慰道:“姨娘也不必不安,不過多些銀兩發送她,也算盡了主仆之情了。”
一句話點醒了王夫人,這邊吩咐周瑞家的進來,賞金釧娘五十兩銀子為金釧體面的發喪。又讓王熙鳳去查可否有姑娘們新做的還沒來得及上身的衣裳,賜給金釧裝裹。里里外外一陣子忙亂,寶玉冷眼旁觀,心里一陣凄然。想是前世里金釧就是如此草草送命,又被草草打發了的。反被人說成淘氣墜井的笑談。
過了一陣子,王熙鳳派去取新衣服的丫鬟小紅進來回話,她掀開簾子進屋的瞬間,眸光麻利地掃了一遍眾人,就直奔了王熙鳳去。來到王熙鳳身邊正要小聲回話,王熙鳳罵道:“你如何也說話蝎蝎螫螫的了?有話就正經的回,這屋里都是自己人。”
小紅說:“二奶奶吩咐去查看府里可以現成做好簇新的衣服,我去問過了下面。倒是有兩身姑娘們的新衣服,只是,可巧……”
“沒見眼下太太犯難呢。誰的衣服呀?”王熙鳳問。
小紅偷眼望了王熙鳳,怯怯地說:“是…..是林姑娘的。”
小紅提到黛玉的神色異樣,似對這個名字諱莫如深。她這么一說,眾人也立時的遺憾唏噓,似乎只待這畫龍點睛的一筆,這一筆卻偏偏的欠了朱砂,令人遺憾。
難怪!寶玉心
里一動,如何偏偏是林妹妹的衣服?雖然他心里知道金釧如今八成已是入了北靜王府,只是林妹妹的衣衫去裝殮那具無名女尸,依了妹妹的xing子定是不肯的。
王夫人苦笑道:“林姑娘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她身子弱,平日忌憚的多些。這衣服原是老太太吩咐做了給她過生日的,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也是忌諱。罷了,吩咐裁縫趕兩套給他。金釧也不比旁的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女兒還親近。”
口里說著,不覺珠淚潸然。
寶釵忙勸道:“這會子尋裁縫去做,也趕不及了。姨娘若不嫌棄,我眼前倒是有兩套沒上身的新衫子,還是上好的蜀錦。況且金釧活著的時候,我也送給過她我的舊衣服穿,身量是合適的。”
王夫人忍淚感激道:“好孩子,只是為難了你,難道你不忌諱?”
寶釵笑道:“姨娘素知我是不計較這些的。”一面說,一面起身回房去取衣服,王夫人忙打發了兩名丫鬟隨她同去。又喚來金釧的母親,拿了些珠花簪環賞給她,還請僧人念經超度金釧,金釧的母親磕頭謝恩下去。
屋內只剩下王夫人和寶玉,母子沉寂片刻,王夫人慨嘆一聲道:“寶釵果然是個可人疼的,若娶個媳婦如此,才是賈府之福。比起林姑娘那種病西施,素摸不出秉xing的,要強盛百倍。”
寶玉一聽,心里火氣冒起,礙了是母親,只得深深沉一口氣嘟噥道:“寶姐姐或是個好兒媳,倒未必是個好媳婦。躺在帳子里都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王夫人聽了詫異地望著他,咬牙切齒地罵:“說得什么混賬話!仔細今日的事傳去你老子耳朵里,生生揭掉你的皮。”
寶玉見母親發狠,心里忍不住凄涼,幸好金釧沒有死,不然自己不知要如何追悔。想自己前世里年少,竟然少不更事到毫無男兒的擔承,惹出了禍事,居然讓金釧一弱女子去獨自承擔,逼得她含屈赴死。
寶釵取了衣裳轉回來,進屋就見王夫人在訓斥寶玉,依約聽了寶玉說了一句“寶姐姐”什么的,心里也猜出幾分這對兒母子說些什么,只是故作糊涂地將個衣裳奉上,敷衍了幾句告辭退下。
她出了門恰見了熙鳳房里的小紅疾步而來,看是來取金釧發喪的物事去料理后事的。同她迎面,小紅溫笑著點頭施禮,寶釵輕搖扇子停了步,對她說:“若是你們奶奶那邊還缺些什么,自管向我開口,我家外面有店鋪,方便得很。”
小紅替熙鳳謝過寶釵,一抬眼恰見寶玉走來。
寶釵執扇在胸前行在前面有意遲緩步伐,回身看了小紅一笑,忽然神色肅穆道:“小紅,我正要向你招供一件事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