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此話,紫鵑愕然,旋即抽噎幾聲,竟是嗚嗚地哭了,轉身跑出了屋。寶玉也不理會,只待不多時,紫鵑轉身進來,才捧了個荷包甩在他面前哭罵道:“二爺也不必拿這些話來噎堵人。你心里不痛快或哭或混鬧,好歹有老太太和太太、璉二奶奶袒護著;我們姑娘不過是個外來客,如何能不知好歹?你且看看這荷包里的物事,是姑娘哭了一晚留給你做念想的,千叮嚀萬囑咐,要待她走遠才可給你,怕你生出事來。”
寶玉也不去接,一把將那遞到眼前的荷包打在地上,眼淚撲簌簌而下,咽淚說:“走都走了,要什么念想惺惺作態?”
一見寶玉絕情,紫鵑反是悲從中來,再難抑制,上前拾起荷包在榻上一抖落,“咕咚咚”里面滾落一個小巧的寶藍色緙絲掐金琺瑯小盒子,拇指蓋兒大小的別致;一綹烏發青絲系個紅繩兒,蜷成一團兒;一個別致的小香袋兒,鼓鼓囊囊散露出些梅紅色干花瓣兒。她哭道:“林姑娘此去,是不會再見了,她……她隨身帶了毒藥走的。”
寶玉如頭頂一個悶雷轟過,耳邊一陣嗡嗡聲響后頭腦頓時清晰,倏然起身一把抓住了紫鵑問:“你說什么?”
紫鵑的手腕疼痛極力甩脫他的腕子哭著蹲去地上抱頭大哭:“林姑娘她,她……她怕不到草原,就埋骨他鄉了。嗚嗚……嗚嗚嗚……”
寶玉難以置信,拔腳要跑,又停住,搖搖頭自嘲地一笑:“你們還要如何哄騙我?她有心尋死,怎不同我昨夜逃走?”不住搖頭苦笑。
紫鵑滿臉是淚望他:“二爺的話自然輕巧。跑能跑到哪里去?林姑娘是皇上欽點去和親的郡主,到時候圣旨一下,就是逃去蟻穴里也會被皇上掘地三尺挖出來。寶姑娘說得好,到時候牽連二爺做個不忠不孝之人欺君之罪身首異處,還連累了收養姑娘的老祖宗和寧榮二府,姑娘會被萬人唾罵的。若是不跑,姑娘別無出路,她念了一晚‘質本潔來還潔去’的話,還說什么‘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悄悄的剪下指甲和頭發留給你,還有收藏的花瓣在袋子里,說是她的魂兒。她偷偷備下了毒藥和刀子,說是定不會讓男人污濁了身子的。若不是為了二爺,姑娘何苦如此?不過是想舍了自己,保全二爺的。”紫鵑哭訴著,一把抓起那幾件東西砸向寶玉。
寶玉聞聽,手腳發僵,如一盆冷水淋頭,一口血涌去喉頭,又如瀑布砸落回心底。他大喊一聲“林妹妹,回來!”如脫韁野馬狂奔而去。
長亭古道,拂柳堤岸,遠山含翠,云帆點點,一切景致都是當初的模樣,翩躚的飛燕也宛如舊
相識。只是繁華落盡,子規空啼,浩蕩離愁綿延著整條古道,卻已不見送親大軍的蹤影。寶玉勒馬四下環顧,那嬌柔啼哭的余音似乎還在耳畔,和親隊伍馬蹄揚起的塵埃仍在眼前,卻是伊人已去,只柳樹上還系著送親的彩幡。馬蹄踏踏,同他一樣回旋躑躅著。他焦急地翻身下馬拉住一個販草鞋的阿翁問:“老伯,可曾看見送親的儀仗了?人向哪邊去了?”頭戴雨笠的老漢頻頻搖頭,指指江面浩渺煙波,沙燕呢喃從頭上柳條飛去。寶玉急得跺腳又問:“可看到一位仙子般的小姐,她……”“啊……啊啊……啊!”老漢張嘴指指喉嚨又指指江面,原來是個啞巴。但從他的手勢中,寶玉還是讀懂了那個噩耗。他癱坐在石頭上,目不轉睛地望著江面,眼淚潸然而下,顫抖的手從懷中摸出那縷林妹妹的青絲。曾經的兩小無猜耳鬢廝磨,曾經前世的錯身而過,曾經的生死契闊,如今都隨風逝去。“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他記得自己上一世曾在林妹妹面前吟過這首曲同她打趣,她反是惱了,說是拿不正經的曲子來消遣自己,惹得她哭了一場。而今兩人陌路擦肩,他方才了悟原來這清麗小曲中竟有如此的蝕骨之痛。晚了,他終究來晚了。難道即使輪回重生,也不過換回了新一場的幻滅?難道即使他費盡周折渴望更改命途,卻還是抓不住她若即若離的手?此生重回,只為再續前緣,如今他回來了,她卻離開。是不是宿命早已注定,即使重生也無從更改?那又何必讓他辛苦重回,拾起這相思時,偏又措手不及地被一刀生生斬斷?林妹妹已去,他又能有何牽掛?重回人間,又有什么意義?寶玉哽咽抱頭痛哭抽搐,萬念俱灰。直到殘陽如血鋪陳江面,直到暮云四合晚風漸起,焙茗和鋤藥才追來尋到他,催促了一道回去大觀園。
寶玉失魂落魄地回到賈府里,也不敢回大觀園傷心地,就被焙茗等催促著先去給老太太和老爺問安。
迎頭恰見了老太太的貼身大丫鬟鴛鴦,一見寶玉雙眼紅腫沒精打采的樣子詫異地問:“這是去哪里了?才老太太還急著尋二爺呢。”
她不容分說推著寶玉來到榮禧堂。
堂上黑鴉鴉的人頭攢動,丫鬟們進進出出似出了大事情。
鴛鴦牽著寶玉來到堂上,寶玉就聽到尖聲尖氣的一聲夸張嘆息:“哎!苦呀!”
仿佛戲文的唱板。
“哎!這林姐兒可真是福薄命淺呢。眼見就攀個高枝兒當王妃了,如今雞飛蛋
打空歡喜一場。”庶母趙姨娘在一旁拿腔作調嘀咕著,“唉,若說這林姐兒面相也是個病怏怏的西施,哪里有寶姑娘富貴雍容的大家閨秀氣質。還怨是我們環兒多嘴多舌妨她的親事,如今這話可是應驗了?”
賈母噴火的眸光射向她,咬牙切齒地指了趙姨娘破口大罵:“爛嘴多舌的婆娘,滾出去!”
趙姨娘尷尬得哭笑不得,轉身時匆忙,險些撞去才進來的寶玉身上。見了寶玉皮笑肉不笑的陪笑一下,落荒而逃。
寶玉喃喃自語著,林妹妹的婚事,空歡喜一場?王妃做不成?
“老祖宗,老祖宗,林妹妹如何了?她在哪里?”寶玉奔進來急著抱住祖母的胳膊追問著。
賈母低眼看她,嘆氣,旋即說:“還不是如了你的愿,應了那婆娘的詛咒,你林妹妹,回瀟湘館去了!”
寶玉這才恍然大悟,林妹妹遠嫁一事突然間峰回路轉。
倒是賈璉同妻子王熙鳳對視一眼,王熙鳳才堆出笑甩著帕子扭過來哄勸說:“好兄弟,不鬧了。也是你林妹妹福薄緣淺。這臨行了,太子爺請來個薩滿大師趁吉時掐算八字,林妹妹同大汗八字不合,怕是日后雞犬不寧。這尋常人家小夫妻吵鬧頂多掀去房頂,這若是和親的大汗和王妃雞犬不寧可難免日后導致刀兵血光之災。加上四殿下前日請欽天監尋高士觀過星象,紫薇星異動,諸多不吉。皇上千思百慮后,決定暫緩和親一事,把個林姑娘送回來了。王妃未當,郡主未成的,空歡喜一場不是?
原來一切得來竟也是如此容易?對于他如上天摘星攬月的事,在某些人手中易如反掌。
寶玉聞聽喜訊興奮得險些縱身躍起歡呼雀躍,他揉拳擦掌喜不自勝,在原地踱步露出大獲全勝的快意。但目光觸及父親在一旁那沉冷的眸光,心驚肉跳,立刻斂住笑容,裝作一副低眉順眼規矩的樣子。
賈政對王夫人低聲道:“此事定有緣故,待老夫查明再議。”
寶玉心里一動,怦怦做響,暗自揣度,難道是十三皇子法眼通天,周旋成了此事?
心里一陣歡喜,急得要去尋妹妹大哭一場,無奈父親喋喋不休的尋思這婚事如何做黃的,翻來覆去的同母親推測。寶玉如坐針氈,周身不自在,又無法脫身。
正在束手無策之際,忽然窗外賴大來抱:“老爺,北靜王府派人送帖子來,請寶二爺過府敘話呢。”
寶玉一聽,心里便有了幾分數,十三,果然是他!
寶玉歡天喜地急奔回怡紅院更衣,自然搶先奔去瀟湘館見林妹妹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