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也沒心思作詩了,悄聲說:“姐姐有所不知呢。去年嬸嬸吩咐我為叔叔縫制冬衣,我便去嬸嬸房里走動得多些。那日聽叔父在書房里同人爭吵,唉聲嘆氣的,說得就是這些事。聽說去年里查鹽道上的虧空,就是十三爺隨了四爺去辦差的,有人花重金去堵十三爺的嘴,他卻不肯。聽說鹽道一案牽連很多朝廷重臣,十三爺不群不黨的都給辦了,得罪了不少人。朝廷里人人知道他耿直豪爽,但人人都知道他不在桌子下交易的。”
湘云認真地看著黛玉,更是惋惜的說:“叔父還說,若不是十三爺這個脾氣,依了皇上對他的寵愛信任,怕是太子之位當屬十三爺的呢。”
“又說瘋話了!”黛玉笑道。但心里卻再明白不過,十三爺的一顆心是忠于太子的,他對功名利祿如浮云,從不入眼。心里不由一陣欽佩,聽了湘云喋喋不休地叨念,記起昔日同十三共處的日子,唇齒邊泛出淡淡幽香,仿佛銜了一痕菊瓣在唇邊。
“快來看!快來看,蘅蕪君的詩做出來了!”探春驚喜的呼聲,眾人涌去,黛玉拉了湘云的手說:“走,我們也去看看。”
鶯兒將寶釵才書罷墨跡未干的詩作展開掛在繩上,是一首《憶菊》: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
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哎呀呀,急煞我也!都怪我,用心不一的,我們速速作吧,那夢魂香要燃盡了。”湘云急得四處尋紙筆,也不顧了十三和太子的孰是孰非。
黛玉面對菊圃中的群芳,冷艷孤標,不于百花爭艷,落葉秋風時獨妍,心里一陣感慨,不由想到了十三爺承征,想到他轉身時清朗的笑顏,想到他從容自然的談吐。恰似從菊花叢中走出來的天外仙人。一句詩發自心底,不覺獨自吟誦出口“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恰湘云回身來,聽到這句詩贊不絕口地叫好道:“好詩!好詩!姐姐真是錦心繡口,這句子如何想來的?”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黛玉心中一股熱流涌動,情難自抑,仿佛眼前四處是十三爺的淡然笑容。
“姐姐,姐姐,快寫出來,奇文共欣賞,不能獨善呀。”湘云一嚷,眾人都圍了過來,催促黛玉說:“瀟湘妃子,只你今日落后了。”
黛玉提毫沉吟片刻,揮毫而就一首《問菊》。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眾人看過,彼此稱揚不已。都推了黛玉這首詩為
冠,一邊評說一邊吃酒剝螃蟹。
寶玉對黛玉也是佩服不已,為她剝著螃蟹,卻不留心汁水濺了李紈滿臉,惹得姐妹們都抱怨他不要再添亂了。
“云兒,你剛才同顰兒在一旁偷偷摸摸的說些什么悄悄話呢?神神鬼鬼的故弄玄虛,一見我過去還倒是掩口不言了。”寶釵笑問。
湘云倒也不避諱,直言道:“在說如今世風日下,有些貪官污吏就如這螃蟹一樣的橫行霸道呢。”
黛玉忙千秋她衣袖示意她慎言,湘云卻甩開她的手說:“這又有什么要謹言慎行的?我才不怕呢。”
這時寶釵忽然一笑說:“我倒是和了寶兄弟那首螃蟹詩也得了一首,博諸位一笑罷了。”
眾人抬頭看她寫來:
桂靄桐陰坐舉殤,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眾人聽了不禁叫絕。寶玉感慨道:“罵得痛快!酣暢淋漓!怕是我的那些拙作都該燒掉!”
再向下看:
酒未敵腥還用菊,xing防積冷定須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眾人看畢連聲高呼痛快,驚為絕唱蟹絕唱。
散去后,黛玉回到瀟湘館,將幾枝菊花存了瓶,擺在桌案上細細品玩,眼前卻總是出現十三的容顏,那淡然的笑容帶了幾分生澀,更顯親近。她猛然回神,摸著自己發燙的面頰懊惱不已,心想,莫不是自己魔障了?如何今日總想起他來?
她想起那支十三爺討要的湘竹簫,想了想用一墨綠的綾子裹了洞簫去尋妙玉,臨行時,吩咐雪雁把那瓶子cha滿的金黃菊花一道拿去送與妙玉賞玩。
櫳翠庵一年四季清爽宜人,幾根翠竹,點綴夾竹桃,院角兩株大楓樹葉若流丹。
妙玉吩咐佐兒將桌案木杌擺去了楓樹下,取來上好的楓汀白露貢茶給黛玉品嘗。
“好香的茶,入鼻沁肺,五臟廟都披了仙氣一般。”黛玉說,茶葉清香夾雜了些伽藍香的氣息,似有梵音在耳邊飄蕩,如入仙境。
“才得的,隔了茶包一聞就喜歡。”妙玉說。
“他送來的?”黛玉抬眼問。
妙玉不答默認。
“難為了他,自己傷還未愈,還惦記了這許多,可見他心里真的有你。”
妙玉低頭道:“他一向如此的。聽說皇上之所以愛帶他隨行,總是他有周到勝過旁人的地方。”
“怕是他為人考慮的多過自己,才惹得俠義之名。”黛玉感慨。
“對旁人我倒是不知,只是對太子他可是盡心盡力。”妙玉說。
黛玉忽然想到了平兒對襲人所說的太子一事兒,不由感嘆道:“若保得是個明君,倒也成就了一代忠臣;若是如女子遇人不淑,怕不過是糊涂人。”
妙玉放下手中茶盞,微驚的目光望著她,待她的后文,只是黛玉只低頭品茶不語。
“你可是知道些什么?”妙玉問。
黛玉搖搖頭說:“不過是胡思亂想忽發感慨。古往今來,一念間一步錯者比比皆是。”
“你莫要瞞我!”妙玉緊張道,神色驚詫的樣子,掩飾不住對十三爺的關心。
黛玉借機問:“姐姐不是厭煩他嗎,如何的也對他牽腸掛肚起來?”
妙玉打量她笑道:“我對他牽腸掛肚,不過是因為那點不斷的血緣,只是妹妹你對他念念不忘的,倒是有趣呢。”
黛玉臊得面頰飛紅,目光游離,羞惱道:“我哪里有?”
妙玉掃一眼那支洞簫說:“他心愛之物,臨別托付給你。你又日日不離手的地隨身帶了,又是何故?”
“不過是聽說十三爺討要此物,特帶來給姐姐……”
“給我嗎?如何不讓二公子送去王府?”妙玉打趣道。
黛玉反是有些尷尬之色,羞惱得要起身,被妙玉拉住說:“若是走了,就沒意思了。近來也沒有消息,可知我那十三叔如何了?”
黛玉還在心跳耳紅,抱怨說:“我如何知道他如何了?”
“你在寶二爺身邊,自然知道得比我多。”妙玉逗她說。
正在說話,外面一陣喧鬧聲,紫鵑闖進來高聲說:“林姑娘在嗎?”
一眼看到黛玉氣喘吁吁的一臉驚慌手在發抖拉住她就走,聲音發顫道:“出事了,大事不好,咱們府里的二老爺被抓起來了。”
“啊?”黛玉驚得愕然原地,難以置信。
“老太太和太太都哭得不行了,府里亂作一團粥。二爺不放心,讓我來尋姑娘一道過去。”紫鵑說,黛玉只覺得雙腿發軟,如踩棉絮。
倒是妙玉警覺地追問一句:“可知是為了什么緣故?”
紫鵑搖頭哭道:“只聽璉二爺說起,是老爺在任上犯了案子,就被押解回京候審了。旁得一蓋不知的。”
黛玉心驚肉跳,妙玉寬慰說:“政老爺平日是個恪守本分的,即便是出錯,料也是無心之故。圣上圣明,會體諒下情,不會因一事廢全部的。你莫慌。”
黛玉這才略定了定心,隨了紫鵑匆匆而去,直奔前堂。
寶玉已經在園子門來回逡巡著摩拳擦掌等她,見到她一把拉住說:“我就等你呢。怕你聽了旁人的傳言胡思亂想起來。你隨我去看看,料不會有什么大事。人人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況且榮國府世襲還是大老爺,寧國府還有珍大哥哥在,史侯爺和舅舅都會替我們說話的。”
黛玉寬了心說:“你也不要急,宮里還有貴妃娘娘在。”
寶玉牽住她的手笑笑說:“反讓你來寬慰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