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平日同這個弟弟也不常說話,見面不過敷衍幾句。一是他不想招惹趙姨娘,二是環兒著實的不長進,實在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雖然府里長兄當父,他也曾試圖開導過環兒幾句,只是趙姨娘好心當做驢肝肺,反是風言風語地挖苦譏諷,說他故意地拿環兒立規矩,不過是抖落自己的威風,顯擺府里對他的尊寵罷里,自此后,寶玉對賈環也懶得去提攜點撥,反是趙姨娘對他面上陪笑,腹中藏刀,不失時機地在老爺面前詆毀他告小狀。
“二哥哥,聽說你院子里養了一對兒紅子,讓我看看可好?”賈環湊近寶玉,欠腳探脖子向寶玉身后的廊子上望去。
晴雯正在給鳥兒添水,臉一沉冷言冷語道:“這鳥兒才買回來待調教呢。蓋了簾兒不讓見光,更不許聽了烏鴉蛤蟆叫,怕臟了口。若想看,還是等調教妥了過幾日再來看吧。”
寶玉心里暗笑,晴雯的舌頭哪里是肉做的,分明就是薄鐵快刀,刀刀猛勁,割肉不見血。
賈環白爪撓心般不甘,渾賴了一陣子,忽然恍悟過來晴雯的話意,氣得跺腳賭氣地罵:“好你個奴才,你敢罵我是烏鴉蛤蟆?你長了幾個腦袋,沒個尊卑的。我娘說,我好歹是個爺,你一個下賤的奴婢也敢夾槍帶棒地罵我!”
“是爺先紆尊降貴來同我這奴婢搭訕的,奴婢的話只說給那不相干的人聽,吐沫星子濺出去,誰讓爺自己探個臉兒上前來頂唾沫了?”
“你,你……我尋我娘來同你理論。”賈環被她氣得張口結舌無以應對,嗷嗷地哭了起來。
寶玉極厭惡賈環這種撒潑犯渾的無賴行止,沉下臉喝一句:“好好地講話!好歹是個爺呢。這里沒趣,你就尋個有趣的地方玩你的去,何必在這里來找不痛快!”
賈環見哥哥發怒,也是一驚,平日寶玉總是滿臉含笑,不同人紅臉的。如今寶玉怒了,賈環也只得強忍了怒氣,狠狠瞪了晴雯一眼,轉身跑遠了。
寶玉先去老太太房里請安,來得晚了,老太太用過些蓮子百合粥正在午睡。鴛鴦出來連連向他擺手示意他輕聲,引他到了外間問:“老太太一直在掛記二爺呢。昨晚老爺傳去,可還妥當?”
寶玉笑了說:“也沒什么,不過一個沒眼色的官員跑來府里尋老爺糾纏些事兒,無非是討些銀子,打發了就是。”
鴛鴦是老太太身邊最貼心的丫鬟,平日里大大小小的事兒都是她替老太太做主。她抿個嘴兒笑了端詳他說:“沒事兒就好,昨兒聽金釧兒回來說,虧得去的及時,阻了老爺發怒。我心里就還想呢,又是什么事兒惹惱了老爺?”
寶玉自嘲地一笑說:“那是我唬金釧的話,姐姐不必當真的。”
見老太太一時不會醒,寶玉就去母親房里請安。
暑氣微蒸,花兒都懨懨的,寶玉心想,連花兒都睡了,怕是林妹妹也是懶洋洋的睡下了吧?
從老太太房里出來,往西行過穿堂,穿過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
打簾子
的是彩霞,看了他一笑,湊過去掀開簾子讓他進去,低聲說:“太太在榻上打盹兒呢,二爺怕是要多候一會子呢。”
“誰在里面伺候?”寶玉問。
“金釧兒在呢。”
寶玉一笑躬身進屋,濃郁的伽藍香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是母親才參禪誦經不久。
寶玉揮手趕趕嗆鼻的的煙氣,掩了口鼻不讓自己噴嚏。眸光草草四下一掃,見幾個丫頭子歪歪斜斜的都在一旁打盹兒,或靠或坐的,怕是入夏人乏。里間靠窗一張涼榻,母親斜倚一靠枕托頰沉睡,身邊的丫鬟金釧穿了一件清爽的水綠衫子蔥綠黑珠線掐牙褙子坐在一旁為太太捶腿,一邊在瞌睡,頭也是一點一點的,一串兒雨滴般透亮的翡翠耳墜兒在桃腮邊一晃一晃的,敲打著粉頰,很是惹眼。
屋內悄無人聲。寶玉躡手躡腳近到跟前,逗趣般一把摘下金釧的耳墜子。
金釧兒微微睜眼,見是寶玉,又閉目瞌睡,瞟向他的眼神分外嫵媚,看得寶玉心頭一動。他猛然想起這情景似曾相識,前世里,也是他逢場作戲趁母親午睡同金釧逗笑,金釧見太太熟睡,也肆無忌憚地同他逗了幾句。不想驚醒了母親,一個大耳光扇向了金釧,吩咐金釧的娘將她領出府里去配小廝,羞得金釧無顏面世,竟然投井自殺了。而金釧投井后,最痛苦的就是自己,弟弟賈環向父親誣告是他強、奸未遂打了金釧,逼得金釧好端端地含羞投井自盡,父親震怒之下,險些將他活活打死。那是他前世里一場噩夢,父子之情也斷于那時,如今每每記起還不無心寒。
如今重現此情此景,正是警幻仙子姐姐重托的時候到了。眼下正是他力挽殘局的時刻,他不能再讓金釧無辜而死。
心里一想,事情皆由他起,他不能再招惹金釧。金釧不過是個天真爛漫的小丫頭,雖然此后了太太十多年,同襲人、平兒她們大致一批入府的,只是相形旁人,金釧最是心性單純,平日口無遮攔愛說愛笑,又不像晴雯的口舌如刀,上上下下都很喜歡她。
寶玉沉一口氣低聲說:“就困的這么著?我先去鳳姐姐房里看看,待會子再來請安。”
金釧抿嘴一笑,閉著眼擺擺手示意他下去。寶玉雖然有些戀戀不舍的,甚至順手摸出荷包里帶的香雪潤津丹,都掏了出來,又想不能重蹈覆轍,就隨手放回了荷包,轉身而去。
“都從身上掏出來了,就賞人家吧。”金釧微合了眼,原來她在偷看。
寶玉被她逗得來了興頭,反是按住荷包不給她了,悄悄笑她:“就饞成這個樣子?”
“二爺身上盡是寶貝,讓人如何不饞。晴雯、襲人守了你沒少得好處,還說謝我呢,只是好話填補人。”金釧低聲嗔惱道,樣子嬌憨可愛。寶玉心知她是指救他免于汗巾荼毒之難的事兒,于是情不自禁順口說:“這也不難,等太太醒了,我討了你去,咱們一處,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金釧兒忽然睜開眼,將他一把推開笑罵:“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
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若是……”
寶玉聞聽此話臉色大變,前世里金釧臨死前的這句話已成他的夢魘,他急得去堵她的嘴,想此刻母親是醒著。集中生智道:“不好不好!若我討了你過去,彩云一定怨怪我沒有分給她這香雪潤津丹吃,豈不得罪了。”說罷就要轉身離去。
金釧正同他逗得有趣,哪里肯放,一把扯住他衣袖說:“才讓你謝我,就跑了不成?彩云在東小院兒吃環哥兒的呢,要你費心惦記她?”
只見王夫人忽然翻身而起,掄圓了巴掌照金釧兒臉上狠狠摑了一掌,打得金釧撲倒在地。王夫人指著金釧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
寶玉一驚,悔得腸子發青,這可真是命中注定的在劫難逃,自己千百個留心不去招惹金釧,這大難還是來在眼前。
寶玉臊得沒臉,本想一走了之。才默默轉身要溜,忽然警醒,自己已經不是前世里那個混世魔王紈绔惡少,闖下禍沒擔當的溜走,難道要留個柔弱的丫鬟在這里獨自頂罪慘死?
寶玉轉身回來跪在母親面前,擋了哭哭啼啼的金釧道:“太太若是責罰,寶玉甘領。兒子不過是念在金釧姐姐昨夜持了老太太的拐杖冒險去老爺面前救下了兒子,才想給她些潤津丹吃,見她困得打盹,就同她說笑幾句提神。也不知兒子和金釧的哪句話說得有失體統了,讓太太如此動怒。太太這些話責得是金釧,若被人傳給老爺耳朵里,怕是打死兒子的心都是有的。與其被老爺的家法活活打死,不如受母親責罰就是。”
寶玉眼眶一紅,滿臉的委屈,偷眼看了余怒未消的王夫人。
金釧兒半邊臉火熱,只在地上低聲啜泣,一句話也不敢應。
王夫人長喘著氣,對門外喊:“來人,玉釧呢?”
玉釧應聲匆忙而入。丫鬟們醒了忙湊進來,面面相覷都不知出了什么事兒。
王夫人不等玉釧近前就吩咐:“去把你媽喊來,把你姐姐帶了去,尋個小廝配了嫁人!”
金釧兒一聽如五雷轟頂,跪下哭道:“太太,太太,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
王夫人沉了臉罵:“都是我從前姑縱了你們,我只一個寶玉,難道眼睜睜被你們挑唆壞了,毀了去!”
“太太!”寶玉驚了,這真是飛來橫禍,他央告著:“太太怎么如此說,兒子做了什么被她們挑唆,這無風三尺浪,怕是人言可畏,如此傳出去,讓兒子如何做人?”
王夫人雖然平日寬仁慈厚,但是執拗起來是不聽人勸的。她認定了金釧干下無恥之事,斷不肯留她,喚了金釧兒的媽媽白老媳婦來領她回去待配個小廝嫁了。金釧兒含羞忍辱的離去,淚眼望了一眼寶玉,寶玉從她眼神中看出了絕望,心里一驚。忽然記起金釧之死,忙追了對白老媳婦說:“白媽媽,你看好你女兒,莫讓她尋了短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