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靜靜退下,她心里如壓鉛塊,每到永福宮,就覺得難以言狀的壓力,無形無狀,更不知從何而生,只是如鬼魅般糾結(jié)在她心里,一如此時。
宮闈爭斗,手足無情,記得昔日十三爺毅然喊出“無情最是帝王家”還犯了先皇的龍顏大怒,揮掌狠狠賜了他幾記響亮的耳光。可如今品味,十三爺?shù)脑捳f得何等精辟?
幾日后,黛玉依照寶玉的授意,借口偶感風(fēng)寒而出宮,退居大觀園靜養(yǎng),不久寶玉也托病回府。
這日黛玉起得早,來到怡紅院時,門口幾名小丫鬟在掃雪,卻忍不住淘氣堆起一個雪人,扣了一個木盒子當(dāng)冠,紅辣椒做鼻子,兩顆烏亮的石子做眼睛,很是可愛。
一個婆子恰是見到,一邊大罵了丫鬟們偷懶,一邊尖酸道:“國喪期間,不許穿紅戴綠,那雪人的鼻子還是個紅色的,不是犯忌嗎?稍事稟告了周姐姐去,看不打板子轟你們出府去!”
黛玉素覺這些婆子仗勢欺人的可惡,若在平日,她懶得管這些閑事,只是如今,不知因何看不過眼去,就上前道:“若是如此說來,怕是媽媽先是犯忌了。媽媽這眼睛里怎么都是紅的?國喪期間應(yīng)該是淚流凝雪,怎么還是紅的。媽媽這唇緣何不去涂抹上炭灰,偏是抹著死耗子血的顏色?”
婆子一聽,一會兒捂眼,一會掩口,陪個笑臉兒落荒而逃。
小丫鬟們揚眉吐氣,都擁了黛玉如救命恩人般上前去看雪人,笑了問:“林姑娘,快來看看我的雪人堆得可好?”
黛玉要近前去看,卻被紫鵑攔住,對那小丫鬟嚷了說:“你們自管調(diào)皮吧,等下子仔細(xì)晴雯來揪你們的耳朵!”
“才不會,這個眼睛還是晴大姐姐給我們找的呢。”小丫鬟得意的炫耀,如今寶玉的房里,可是晴雯襲人兩頭大了,多少小丫鬟也投靠了心直口快的晴雯。
只是她自己的婚期將近,卻總是如此的好事多磨,偏偏是國喪期間,無法嫁娶,這可是耽誤了佳期。寶玉近來似有重重心事,愁眉不展,平日里寡言少語。幾次在宮里見到他,都是錦裘玉服,前呼后擁,卻是面色沉凝,威嚴(yán)自出,哪里還是昔日頑劣在脂粉堆兒里同她們姐妹嬉鬧的寶玉?聽太監(jiān)們傳言,寶二爺可是個厲害人物,料理先皇陵寢時,多少事是寶二爺同十三爺在張羅指揮,八爺那些人托病的托病,鬧事兒的鬧事,竟然沒半個肯幫忙的。好在寶玉不失眾望,里里外外一應(yīng)事務(wù)處理的妥當(dāng),竟然累得倒地睡在了偏殿里冰冷的地磚上,還是被十三爺發(fā)現(xiàn)了抱了回宮去。如今總算是忙碌過一陣子,寶玉告假回府了。
黛玉在廊子下立了片刻,就覺得腳心發(fā)冷,手指發(fā)僵,身子就那么不爭氣,反是咳嗽不停。紫鵑催促她不要在雪地久留,推著她去寶玉的房里,迎面襲人趕來。
“林姑娘來得可是
早呢,寶二爺還在睡,昨夜睡得晚了些,又吃點兒糕點堵了心,鬧了半夜。不然姑娘晌午再來吧?”襲人陪笑試探道。
黛玉淡然一笑道:“可巧了,我來了,他卻懶睡呢。還總笑我每日家睡不醒,看我去捉這只懶熊起來。”說著抿嘴笑了繞過襲人就要近前去。如今府里皆知黛玉就要是寶二奶奶了,不過早晚的事兒,誰來肯管她小夫妻耳鬢廝磨的事兒。
襲人也是個伶俐的,見黛玉依舊不改昔日的脾氣,就陪笑說:“也好,姑娘若是去了,就幫我去給寶玉將那條新的汗巾子打了。姑娘打的汗巾子他心里最是喜歡,自然是要日日貼身系了不離的。姑娘的線腳針法有些不同,我還沒看懂,絲線都是備好了的。如今,他魔障了一般,姑娘給打的那條猩紅彈墨點兒的汗巾子,他平日都不離身了。雖說是如今天寒地凍少汗,可這十日半月的不見更換貼身的汗巾子,也不妥呀,總是要洗洗才是。一對他講,他便推搪,還說這汗巾子上有林妹妹的味道,洗了便不妥了。”
“啐!”黛玉羞惱的罵。這汗巾子本是貼身的私密物,哪里能胡亂贈得的?只是那條彈墨大紅汗巾子是她同湘云一道給自己織的,才用了兩日,被寶玉看了好,鬧著搶了去,束之高閣的放了一年,今年不知如何的入冬忽然系上了,系得頻繁。反是前些日子二舅舅看到都犯疑問他:“如何扎了這么條扎眼紅的汗巾子?”
寶玉只得敷衍說是二舅母贈的,不敢不戴,老爺還抱怨了一句,似是說家中總拿寶玉當(dāng)孩子嬌慣,而寶玉如今身份不同昔日了,在朝堂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豈能如此當(dāng)做孩子把弄?
黛玉坐在寶玉的床邊,見那蜜煙色簾幕低垂,紗幕內(nèi)寶玉睡熟,緊閉了雙眸和薄唇,眉頭緊擰,夢里似乎都在做噩夢。黛玉見那針線笸籮里是玫紅絲線,比先時那條汗巾子略淺些色,深墨綠色的絲線點綴了也不顯刺目。黛玉用指丈量,只覺得這汗巾子略比先前那條窄了些,再掀開紗簾看寶玉,騎壓了被子側(cè)臥,后身都晾在外面。黛玉一想頗是不妥,如今是國喪期間,穿紅戴綠都是不對的,莫說寶玉腰間系的汗巾子,就是手中打的這個,若被人看了去,都會大做文章的。襲人這些丫鬟平日里仔細(xì),如今可是如何的疏懶了?
黛玉無奈搖頭,猜想一定是寶玉堅持的,再看寶玉睡覺都不曾老實過,還似個孩子,如何的就在宮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指揮若定了?
想來回府這些時日,府里門庭若市,都知道寶玉是新皇駕前舉足重輕的當(dāng)紅人物,怕是如今除去了幾位老臣,就是十三爺和寶玉的風(fēng)頭盛了。十三爺,那是新皇親手帶大的兄弟,而寶玉,儼然是出人意料從石頭縫里蹦出的孫大圣,令天界的神仙們咂舌不已。尤其是寶玉在皇上靈前怒斥眾位鬧事的皇子一事被渲染得神秘莫測而傳得沸沸揚揚,令眾
人對寶玉刮目相待不敢怠慢半分。
襲人挑開墨綠錦軟簾對里面說:“姑娘辛苦了,老爺傳我前面去回話,我去去就回。”
晴雯的聲音在外間罵:“哪里來的那些尊客,先時不見登府門半步的,賈府落難時,也不見誰來登門過問,如今可是好,爭先恐后的往二爺這邊來貼,也不讓人清靜了。”
黛玉一笑,想來也是無奈,像是寶玉躲來這府里,更不得清閑。
因要對照寶玉腰上的汗巾子去打那條玫紅色汗巾子,黛玉去輕輕解開他的汗巾子,也不抽出來,只小心的將一頭展平,用手指去量尺寸。一寸寸的,總算略估摸出個長寬,待將汗巾子給寶玉系上時,忽然指尖捏得觸覺有些怪。那汗巾子如何中間對疊縫做了雙層?她用手揉去,軟軟的,滑滑的,不似絲線脫絲,恰似里面包裹了什么帕子。她好奇的翻弄那汗巾子,驚訝的發(fā)現(xiàn),那汗巾子不知何時被疊做了兩層草縫在一處,難怪顯得比旁的汗巾子窄了許多還厚了許多。這汗巾子分明出自自己的手,緣何的被縫做了雙層,難不成是襲人?可是這汗巾子里絮了絲帕,可不是顯得笨重許多。再順手去揉弄摸索,發(fā)現(xiàn)這絮了異物的只在一頭端首墨色絲絳絡(luò)子旁,旁的地方都是好好的。黛玉心里犯疑,這個寶玉,前番就是同個戲子私贈表記,什么茜香羅的汗巾子同個忠順王府的戲子互贈,惹得二舅舅雷霆大怒要大死他。如今又在汗巾子里私匿了什么帕子,難怪這些日子見她都是無精打采的回避,原來是心中有鬼!想到這里,黛玉一頭的氣惱,原本以為他如今長進(jìn)了,自己身子都給了他,他無論如何的要對自己一心一意,白首同心,不離不棄。卻原來,骨子里的風(fēng)流下jian胚子的xing子一點不改的,越想越是氣惱,眼淚空蓄,不多時就噗噠噠的落下來,**了衣袖,倍覺可憐。
她賭氣,狠狠的撕扯那汗巾子,拿了剪刀挑開那勾住兩層汗巾子出的絲線,倒要看看里面藏的是什么寶貝?她倒也要寶玉講個明白!
漸漸的,那汗巾中的異物露出明黃色的一角,黛玉一驚,明黃色,這是帝王御用之物,難不成是新皇所賜?不對,新皇所賜,那還不是要高高供去祠堂里?還能系在這腌臜處褻瀆?
心里一個寒戰(zhàn),有些不祥的預(yù)感。曾聽人嚼舌根子傳言,說寶玉同宮里幾位皇子不干不凈有龍陽之好,莫不是真的?
黛玉再扯出一截,心里一涼,上面分明是有字跡,工整的字跡,朱紅色,還鈐了印。那印,很是特別,仔細(xì)辨認(rèn)那字跡,驚得黛玉手人被火灼燒,倏然松手,玉璽!朱紅色印記是大寶!天!黛玉愕然,手一抖,忽然見寶玉翻身躍起,大喝一聲:“誰?”
他一把推開她,只那瞬間奪過那明黃色的綾子,不,那是遺詔,衣帶詔,塞回衾被里喝道:“不要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