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皇子回京那日,天上下著很大的雪。扯絮般的鵝毛大雪洋洋灑灑而落,不多時巍峨的紫禁城披上了銀裝素裹,粉雕玉琢的一片世界。
沙沙的腳步聲急促而歡快,一隊太監(jiān)在暮色中挑著才點亮卻不甚分明的燈籠在前面開道,后面跟著迫不及待的腳步聲。
“慢吞吞的,快些!”呵斥聲,前面引路的老太監(jiān)捏了公鴨嗓緩緩道:“這入宮給皇上請安,步子都是有規(guī)矩的,迎風(fēng)燈不得歪,雪地更放緩三分步。十四爺一路鞍馬勞頓風(fēng)塵仆仆的趕入宮給皇上請安是一片孝心,只是若是跌倒了就不好啦,反令皇上牽掛心疼了不是?”
走過順貞門,行在人后按部就班的十四皇子已按捺不住久離家鄉(xiāng)重返故里的欣喜,快步奪在人前大步流星帶了一路小跑向?qū)m里追去,身后的小太監(jiān)們疾呼了在后面一路小跑的追,踢起才掃盡的路面上又覆蓋上的一層積雪,反勾起了追趕兒時頑皮淘氣的十四殿下時的幾分回憶。
十四一路小跑提了官服的衣襟,才跑過了長廊折轉(zhuǎn)處,迎面一聲厲喝:“站住!”
嚇得他頓時停住步。晦暗的暮色下,前面立了幾個人,為首的一人內(nèi)罩錦袍,披一襲銀鼠風(fēng)毛領(lǐng)的墨色斗篷,沉個鐵青的面頰怒視他。竟然是四哥承德。
“四,四哥。”不知為何,他心里本說再也不必去懼他,可是一聽那熟悉的叱責(zé)聲,他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撩衣跪地,“十四給四哥請安。”
“四爺,十四爺才回京,頭一日進宮給主子去請安,一路興奮迫不及待,就走急了兩步。”一旁的太監(jiān)敷衍道。
“混賬話!他不守規(guī)矩,你們也沒規(guī)矩了不成?野馬似的狂奔亂跑的,當(dāng)這里是大漠荒野呢?”四爺又訓(xùn)了片刻,十四垂個腦袋,偷看一眼兩旁太監(jiān)提打的琉璃宮燈的制式,再看高高舉的紅漆法肅棒,就推算出幾分,今日是四哥當(dāng)值巡夜。
“都下去吧!”四爺承德冷冷的吩咐,太監(jiān)們都喏喏退下,老太監(jiān)心有不安還提醒一句:“四爺,皇上還在乾清宮候著十四爺呢。”
承德擺擺手示意他知道可以退下,雪地里就勝他兄弟二人。風(fēng)吹雪落,沙沙的聲響更大了。十四再偷眼看高高在上的四哥,心里多有幾分抱怨。但四哥一臉的嚴肅忽然堆出些笑容,打量了他拍拍手,漸漸張開手臂,寬闊的胸膛,在迎接他。
十四心里一喜,唇角勾起調(diào)皮的笑,竄身而起,直奔四哥的懷抱奔去,久別重逢,畢竟是兄弟,還是兒時的四哥,緊緊摟他在懷里拍哄著,低聲問:“邊塞,還好嗎?黑了,也瘦了,額娘要心疼的。”
十四欣喜的淚噙在眼里,下頜搭在兄長的肩頭點點頭,只是沒話。
弟兄二人靜了片刻,四爺推開十四說:“好了,去看父皇把,他老人家念叨你一日了,想是夜里你該入京來進宮見駕的。”邊說邊為十四撣撣前襟,整整衣衫,目光里無
盡的憐惜。
“真沒了你在身邊氣我,還真是日日惦記呢。你還沒大出過這么遠的門兒。”四爺拍拍他的肩頭示意他去。
“四哥,十四從邊塞給四哥和四嫂帶來些薄禮,明日就送去四哥府上!”
“有這份心就四哥就知足了,明日去,讓你四嫂給你做菊花鍋吃。”
十四應(yīng)了聲就繼續(xù)跑,四爺忽然喊他:“十四弟!”
十四忙放緩了步子回身,見四哥并未怪罪,只是擺擺手示意他下去。
“四哥,十三他可還好,聽說他的腿……”十四記起來不安的問。
四爺?shù)拿嫔鋈唬吐暤溃骸跋热ソo父皇請安吧。”
寶玉伺候在乾清宮皇上身邊,他替皇上執(zhí)掌筆墨,或是謄寫奏折,讀著群臣奏折,聽了皇上的吩咐代為御筆朱批。但今日皇上魂不守舍,不時就沒了聲息,他只得抽空委婉的造出些聲響勾回皇上馳騁塞外的神思,繼續(xù)去問圣意。他知道,皇上是在待十四爺入宮來拜呢,父子分別重逢,皇上不知心里多么欣慰,更何況十四爺揚眉吐氣,奏凱班師。
依禮,回朝的班師不得入京,要在城外安營扎寨,等候皇上召見。十四爺是皇上的愛子,已等不及這些,拋下了大軍只身入京進宮來給父母請安。寶玉見皇上聽說此事時只是笑罵一句:“還是那離不開家的孩子氣,一日也等不得的急xing子。”手捋花白的胡須眉開眼笑。
丈夫憐子,何況一朝帝君?寶玉見四爺今日在宮里巡夜路過時,提到大雪封路,十四未必能趕得及今日入宮時,皇上是神色一陣黯然失落。
“皇上,太醫(yī)院奏請十三爺?shù)耐葌弥厮庒t(yī)治一事,待圣上的手諭,這藥傷五臟,卻能保全十三殿下的腿……”寶玉說到這里,心里一觸,淚在眼眶旋轉(zhuǎn),不見皇上答復(fù),只見皇上在窗前迎了風(fēng)雪凝思,不由心里慘然。怕此刻皇上的心中,不會再有十三爺這個兒子,有,只有風(fēng)雪中歸來的十四爺。
“這個孽障,咎由自取。瘸了腿的雀兒也是朕的兒,就怕他那個小xing子不肯茍活的。用藥吧,著太醫(yī)院再用些藥化毒,不要傷他太過。若是十三皇子再是任性不肯吃藥……”皇上頓了頓道,“吩咐將十三皇子交由四皇子看管,若有違逆,不必報與朕躬得知,著四皇子嚴辦就是。”
寶玉這才鼻頭一酸,又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陣笑意掛在了臉上。
“你笑得什么?”皇上打量他問。
“之子莫如父,果然如此。”寶玉嘆道。
“皇上,十四爺來給皇上請安了!”老李子公公才推開殿門進來啟奏,十四爺已經(jīng)大步流星沖進了殿,帶了一股雪氣涼寒一抖袍襟跪地匍匐道:“兒子給父皇請安,兒子回宮了。”
寶玉靜靜的退下,隨了老李子公公推到殿外,他見老李子公公一眼老淚,拍拍他肩頭說:“寶二爺下去吧,皇上此刻
,有十四爺伺候著呢。”
寶玉點點頭,聽老李子公公嘆息說:“大了,如今一晃眼這些哥兒都成人了,都能挑重任了。”
寶玉就想到了眾人議論起的皇上要立十四殿下為太子的事兒,只是風(fēng)雪迎面一吹,他忽然納罕,不對呀?似是前世里,也曾有過這么個說法,好像也是老祖宗慶八十華誕那年的歲末,十四爺奏凱回京,史侯爺來賈府同父親說笑時還信心滿滿地說起十四爺要繼承大統(tǒng)一事,還引以為豪抱定了八爺黨的大腿,八爺黨倒掉,還有如今的十四爺,總是不錯的。但是,不過一年,就峰回路轉(zhuǎn),十四爺遠戍邊關(guān)不及歸來,而四爺?shù)巧狭藢毼弧_@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同室CAO戈,十四爺一落千丈,被四爺修理得生不如死。難道,眼前不過是回光返照,難道是曇花一現(xiàn),這位英姿颯爽俊逸超凡的小皇子,鼎盛之巔就要覆滅了去?他心存憐惜,畢竟十四爺對他不薄,十四耿直的xing子比起十三更無所拘束,只是過于任性驕傲,但是,他該如何是好?怕是這驚天動地的秘密,只有他此刻知曉。但是,前世的謎底,始終他不知曉,到底是四爺篡位,還是皇上當(dāng)真的見不到遠戍邊關(guān)的十四爺,將帝位在垂危之時傳給了四爺?
“前面是寶二爺嗎?”一串燈籠,走來一隊巡宮的御林軍,身披軟甲,為首一人高挑了燈籠照亮了寶玉的臉。寶玉只舉得光謊言,伸手去擋,心生厭惡,這些奴才好不知道規(guī)矩。
“寶二爺,四爺今夜巡上夜,才交了職,在后花園春暉亭擺下點酒菜,請寶二爺和十三爺過去暖暖身子。”來人一臉陪笑,寶玉這才記起此刻四爺是在宮里的,十三爺這幾日也賴在永福宮不肯出去。四爺可也是為弟弟高興,竟然當(dāng)值時都去吃酒了。也難怪,他對十四爺再兇,可也是為了巴望十四爺成才,如今四爺才是心滿意足了。
寶玉疾步隨了那來人前去,御花園早已落了燈,照角的牛角燈都滅了,四下黑暗,只春暉亭透出些光線來。
寶玉信步向那春暉亭走去,奴才們就遠遠的守在御花園里不去上前。
寶玉進去請安,見石桌前只四爺承德一人在手里把弄酒盞一人喝悶酒。
“殿下,十三爺呢?”寶玉看看那石桌,分明只兩幅碗筷。
“他的腿,下雪不便,不強求了。若是勾起他的傷心事,怕是又要喝得爛醉如泥了。他心里委屈,我也舍不得再責(zé)他。”四爺一仰頭盡了杯中酒招呼寶玉道:“坐!”
寶玉撩后襟坐下在四爺對面,見四爺面頰紅赤,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就勸道:“殿下,酒多傷身,還是先吃些小菜吧。”
說著要起身給四爺布菜,四爺忙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緊緊握住搖頭阻攔道:“不,不必。你不知我這顆心,火燒火燎的反是痛快些。這兩個冤家,我如今左右為難,沒個人能訴說,也沒個人敢說,只能同你說幾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