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近來睡不安穩,許久沒睡一個囫圇整覺了。輾轉難眠時,她就起身去誦經禮佛,常伴青燈古佛下,以求消除前世罪孽。
寶玉捎信來說什么“夜半一葦渡江”,她就知道定然是十三叔又在設法將她接出賈府了。近來風聲緊,自見到黎家那位不長進的叔父起她就猜出幾分,只是自己能逃去哪里呢?只要一閉目,那猙獰的面孔就一張張在眼前對他獰笑,一聲聲“孽種”“賤、貨”不絕于耳。她痛苦的閉眼,不如將一切前世罪孽在佛前懺悔,就是生死也不過如此了。
妙峰山明日有法事要她前往,寶玉派人來提醒,老爺又吩咐人來傳話,她自然沒有什么道理可推辭。只是心里一個奢望而又罪過的想法,若是皇上御駕親臨,怕是他也應該在吧?想到這里就不由記起母親臨終的話“桃花林,古墻外,白龍馬,斯人飄逸如流風回雪,你很是像他。”
木魚聲陣陣,一聲急似一聲,眼淚孤零零地滑落,似替她搖頭。
亂糟糟一陣人聲,捶門聲,她聽到佐兒尖利的聲音在辯駁,聽見粗亮的聲音在訓斥,她起身喊佑兒,卻沒人答話,就披衣起身,只見沖進禪堂一隊護院家丁,手提燈籠立在門口,林之孝家的為首道:“老太太吩咐,請小師父隨我們換處地方,府里鬧時疫了,請小師父吩咐移居他處。”或是來人知道她平素清冷,也不敢得罪她,又陪笑小心地說:“不止是小師太你,我們林姑娘昨夜里同你下棋,今天咳嗽的緊,也要一道子送去的。聽說城里如今鬧時疫,已經死了近百條人命了!”
聽說黛玉可能患了時疫這談虎色變的病疾,妙玉大驚失色,急得要去看望。為首的護院說:“不必小師太親自前往,也要打發小師太同林姑娘及所有可能患瘟疫的人出府去田莊暫住些時候。”
妙玉就如此匆忙上路,挑開轎簾左右看看,沒見旁的轎子,有些心慌,去喊健步如飛的轎夫停下,卻沒人理會她。
寶玉記得一條小路,璉二哥曾帶他打馬去莊院狩獵時走過。因為山路崎嶇,所以車轎是無法通過的,跑馬抄近路卻是極快。寶玉策馬狂奔,平日里只覺自己騎術平平,見到十三爺馴馬更是自愧不如,誰知今日心急如焚的,馬馳如飛,騰云駕霧一般直趕去莊院黑山別院。
黑山別院又叫黑水山莊,地處京郊,是賈府置辦的一處田地。夏日避暑秋日狩獵,寶玉也來過幾次,只是農莊野景,蚊蟲叮咬,祖母和母親不喜他來這里玩耍。
倒是這幾年,見他頗喜歡花木,看護莊子的小烏大爺頗是伶俐,為他臨了白水河修建了一所亭臺水榭,延伸在河面的一處開闊的臺子臨山入水,半山環繞。夜晚仰觀星月天河浩瀚,白日放眼漁舟往來歌聲互答。他一時興起,給這亭軒賜名“觀自在臺”,由此每年也要在春夏時來玩耍些時日。
寶玉甩鐙下馬急沖去莊院,小烏大爺聞訊趕來相迎。只是一干人等各個面圍烏巾,蒙了口鼻如臨大敵,還遞塊帕子給他說:“二爺如何來了?如今不比往日,莊子里鬧瘟疫呢。”
“府里送來的林姑娘
和妙玉師父人在哪里?”寶玉問。
小烏大爺帕子蒙了口鼻一路小跑著緊隨寶玉身后一面說:“姑娘們安置在爺的觀自在軒呢,宮里趕來的太醫在給姑娘們請脈。”小烏緊張地說,寶玉看他們人人自危的模樣,心中好笑,不過是他靈機一動救妙玉的法子,這些人真是如臨大敵了,果真是時疫泛濫,人人自危。
“太醫?幾時來的,是哪位太醫?”寶玉好奇地問著直奔了觀自在軒而去。
妙玉被送到一處臨水環山景色極美的所在,抬頭看,不過是幾楹臨水的軒榭,空中樓閣般高高架起在水波不興的河面上。滿岸的荷花才露尖尖角,風拂過綠色蕩漾。正中原色的松木板上鐫刻了“觀自在”三個墨字,古拙蒼勁。臨水憑風遠眺云水,心胸開闊,蕩然忘憂,好一出世外仙境所在。
隨行的丫鬟佐兒、佑兒和嬤嬤都在四下看,遲疑地問:“這是什么所在,如此安靜,也看不到個人影。”
“都怪林姑娘偏偏染了這種要緊的病,還硬是來櫳翠庵尋小姐下棋,平白地害我們來這個荒郊野嶺的地方!”
“聽說那時疫是要死人的,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提起瘟疫人人心驚膽戰,只妙玉從容地坐在曲欄旁,心思繁蕪。她猜出幾分,怕不是什么時疫,她在路上仔細思忖昨日發生的一切,就知道定然是有人于中做鬼。
少時進來四名青紗蒙口鼻只露雙眼的婆子,一字列開屈膝服禮說:“我們是莊子里的佃戶,奉老太太之命,已經吩咐人四處熏醋焚艾草呢。請姑娘速速把這晚驅寒怯疫的湯藥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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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望著那碗熱氣騰騰的藥,擺擺手吩咐佐兒接下放去一旁。
“姑娘,趁熱快些吃了吧。”婆子沙啞的聲音勸說著,目光詭詭地打量她,“姑娘怕是已沾染了時疫,不可馬虎。”
妙玉端起那碗藥,琥珀色的藥湯在白玉碗內輕漾。她端詳那藥淡然一笑,盈盈道:“這藥看來有些苦,既然是防時疫的,嬤嬤怕是也要喝的。不如,替貧尼先嘗上一嘗可好?”
那婆子一聽嘗藥,目光中露出驚恐駭然,瞪視著妙玉半晌無語。幾個人互換眼色,為首的婆子才結結巴巴說:“姑娘何苦為難奴才們,奴才們不過是奉命行事。”
“好個奉命行事,你們主子在哪里?不妨現身一見吧!毒藥穿腸,難為他費盡心機設計如此騙局,瞞哄了賈府上下。他要殺我滅口也無妨,只是不要牽累無辜。”
妙玉聲音徐徐的,同那軒內香氣濃郁的蘇合香一道裊裊縈縈在軒中。那蒙面的婆子目露驚恐,更是愕然無語。觀自在軒內空氣凝滯,山雨欲來風滿樓。
“呵呵,呵呵,果然是音雨,聰明絕頂,怕凡塵中的俗事,也沒什么能瞞住你這世外仙子。”搖著扇子從屏風后踱步走出一人,飄逸若仙,凌風獨立,江風抖起他的衣擺獵獵作響,他就立在不遠處眉頭緊擰地端望妙玉,正是十三皇子承征。承征抬手,婆子和仆人們躬身退下,只那一碗蒸騰熱氣的毒藥放在妙玉眼前的案子上。
妙玉纖長枯瘦的手指
捧起那碗藥,嫣然一笑道:“我娘等到了這一天,臨終求他不要牽累我,誰料六年后,我也等到這一日。早晚都是冤孽,為何不能早些收場,偏是要費盡心機地演戲,如貓戲爪中的鼠兒一般的怡情悅性嗎?”
“你何時看穿的?既然看穿,如何還要乘轎而來赴死?”十三問,有些落寞,卻不忍看她。
“殿下淡忘了,我自幼隨仙師研習佛法,這算卜前世今生的本領還是有的。天眼一開,天機不可外泄。空留一具肉身在塵世無可留戀,所以,來無妨,去亦無妨。”
十三步步逼近妙玉,手握腰間束腰的寶藍色腰帶,那里面是他隨身常帶的繞指柔利劍。他眉心緊攢聲音沙啞:“音雨,不管是孽緣還是造化弄人,總之,為活全局,必定要舍子!”那“舍子”二字從他牙關擠出,狠狠的冷冷的,話聲頗低,卻字字鉆心,令人心肝膽俱裂。
她側頭望了承征一笑問:“他在哪里?讓我來人世走一遭,總該見他一面。”
“太子哥哥并不知曉此事,不過是十三一人決斷!”承征斬釘截鐵道,避開她的目光。
妙玉唇角帶出一抹苦澀的笑,冷冷道:“要他來見我。我必成全他的江山霸業。我娘至死不得見他,死不瞑目,我要替娘得償此愿。‘山無棱,江水為竭,不敢與君絕。’到頭來鴆酒一盅各自東西。”
“姐姐果然是在這里,害得妹妹好找。”十三驚得回頭,卻見聘婷一白衫女子如從水中走出,徑直向他們這邊而來。二人都是驚愕,眼見黛玉不慌不忙行至眼前。
尾隨追來的蒙面仆人怕是侍衛,上前叉手施禮道:“爺,這女子太過刁頑,騙了我們聲東擊西的自己闖了進來。”
十三嫌惡的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黛玉輕輕接過妙玉手中捧起的藥碗說:“果然宮中的藥是藥到病除極好的,可否姐姐也分黛玉一口。”
藥碗被黛玉輕輕奪下,“呀!”一聲驚叫,爭奪中那碗毒藥打落在地,咔嚓一聲玉碗碎裂,濺濕了裙擺。黛玉嘖嘖嘆息“可惜了,可惜了,可能再漉一碗來?也不服殿下‘舍子求生’的一番苦心。”
驚愕之余,十三詫異地望著黛玉,面色慘白問她:“你,如何知曉的?”
“那日在宮中對弈,殿下親口告訴黛玉。之所以殿下的棋橫行宮中無敵手,并非他人棋藝不如殿下,而是許多人不能審時度勢的取舍。不能當機立斷舍數子斷臂而全大局,就難免一敗涂地,一無所得。所以,殿下眼里只有勝負,為了勝負而舍子從不猶豫。”
黛玉自幼體弱,本帶了三分捧心西子般的病容,嬌柔沉吟時格外迷人。如今一番決絕的話從一小女子口中抖露,仿佛漫天花雨耀眼陡然間化作無數利劍,直指人心。十三咬了唇沉吟片晌道:“姑娘聰慧,勘頗內情,十三佩服。既然姑娘硬是要闖進棋局,也不要怪十三無情!黃泉路上,音雨有姑娘為伴,也是幸事。”
“你不能傷她,林姑娘與此事無關!”妙玉慌忙擋住黛玉,“若要殺,你便動手來殺我,放了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