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這日百無聊賴,托腮在庭院藤蘿架下翻看經書,只待晚上同林妹妹相會。轉世重聚,執手相敘了,上一世的愛戀刻骨銘心,即使重生,又怎能忘掉那段舊情?他心情格外的好,日光曬得他周身暖暖的。因他同妙玉身邊的小丫鬟佐兒、佑兒廝混得熟了,開始閑扯胡聊,知道佐兒是妙玉自俗家帶來的,一路隨她十余年了,佑兒是入京途中新買的丫鬟,年紀小。寶玉生得容貌俊美,又是榮國府人人捧在手心的“至寶”,言語隨和,溫厚可親,兩名丫鬟都愛同他說笑。他也曾旁敲側擊問嬤嬤和丫鬟們妙玉俗家的事,但丫鬟婆子們守口如瓶就是不說。
茶水熱了,佑兒去倒茶,端來的茶水是瑩白如雪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白如凝脂,素猶積雪,薄如蛋卵的碗壁光照見影,就連指痕都能透出。寶玉一驚,托了這蓋碗在手中仔細賞玩,心里有些遲疑。
“寶二爺,可有什么不妥嗎?若是太燙口,不妨在石幾上多置些時候。”佑兒道,佐兒卻狠狠地看了佑兒一眼,起身端起那蓋碗不露聲色道:“怕是這碗太薄,去換窗根兒晾的那整雕竹根的海碗來。
寶玉不置可否,只是一雙眼兒盯了那官窯蓋碗寸步不離,這樣式分明是宮中之物,如何她一個出家世外的女尼身邊有此物,又似信手捏來,不由心下里生疑。
他不露聲色地試探問:“這副蓋碗很是別致,可是你們師父自家里帶來的。”
“不是我們姑娘自家里帶來的,難不成還指望用你們府里的?只怕這賈府里都未準有如此稀罕物兒的。”佑兒心直口快道,佐兒憂慮的目光掃了佑兒一眼,狠狠瞪向她,也不理會寶玉,岔開話頭說了些旁的,仿佛諱莫如深。寶玉心里生疑,又依稀記起妙玉出身頗好,不過是身子孱弱不得不出家寄身佛前而已。也不知是誰家的女兒,有此排場。
恰聽一聲咳嗽,寶玉放下茶碗,見妙玉款款行過,向東禪堂方向去,也不看他,只在玉蘭花樹下駐足,舉頭望天。恰是北雁南歸,聲鳴哀婉,只她嫻靜若一株玉蘭,孤寂枝頭,玉色風露,孤芳自賞,清怨的樣子也不似昔日古板惹人厭煩。
待妙玉走遠,寶玉再低頭看,那官窯的蓋碗不知何時被神不知鬼不覺第換做了一副琉璃七彩的蓋碗,流光溢彩,茶香撲鼻。他心下反更是好奇。自從他重生于此,便對妙玉懷了幾分好奇,緣何他重生后第一個寄居之地,便是這妙玉的櫳翠庵?他心下狐疑,卻無從揣測。
“噗!”的一聲,一物從天而降,似從院墻外拋來,在地上跳了幾跳停住。
“咦,這是什么?”佐兒詫異道,從墻邊拾起一枚鼓
鼓囊囊的荷包,下面的穗子被剪得七零八落,禿尾巴鵪鶉一般。
“這是誰如此促狹,將個剪壞的荷包扔來佛門清凈地。”佐兒抱怨著。
寶玉一看那荷包,好生眼熟,這不是林妹妹昔日同他賭氣剪掉的那個香袋嗎?
林妹妹隔墻捎來這個物事,又是何意?應了今晚赴約的吧。
寶玉一把搶下那香袋子,豎根手指在唇邊示意佑兒小聲些,緊張地左右看看無人。
佑兒偷聲問:“是你掉的?”
寶玉慌的點點頭,敷衍了佑兒,到無人之地打開那荷包一看,竟然從里面抽出一方提了詩的帕子,果然是林妹妹的帕子。一時間心頭一陣暖意,對了那院墻想喊:“顰兒,是你在外面嗎?”但又怕驚動了妙玉,只得高聲吟誦道:“冷燭無煙綠蠟干,芳心猶卷怯春寒。一緘書札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開。”
風聲習習,樹葉沙沙的響聲,偶有布谷鳥“布谷布谷”的鳴叫枝頭,間或幾聲四聲杜宇“光棍好苦”的鳥鳴聲。只是沒有林妹妹的聲音。他心頭一陣落寞,定然是妹妹曾來探望她,無奈天涯咫尺阻昆侖,坐為蝴蝶難為夢,只有隔了這“銀河”妄自嗟嘆。
正在那里呆呆的望著墻上梅枝上跳閃的灰喜鵲兀自愣神,陡然間墻外泠泠的古琴聲揚起,那悠然的琴聲,錚鏦如流水,跌宕回旋,能撫出如此玄妙之音,琴技高超如此的,怕只有一人。
“林妹妹!”他對了院墻外喊去,揉拳擦掌,只在墻根盤旋,如一只圈在籠中的狗兒,苦無躥身出去的法子。
妙玉就立在他身后,舉頭望那高墻,淡淡的暮色道:“是該打坐誦經的時辰了。”
怎么又是她!莫非她有千里眼不成?寶玉如同被貓捉到的老鼠,立時沒了精神,垂頭喪氣。寶玉一步三回頭,揶揄地不肯離去,為難地央告妙玉說:“林妹妹身子不好,且容我去看看她可好?她如此消磨自己,染了風寒又要大病一場。待我出去勸她回去,自當佛祖菩薩開恩憐恤她吧。”
一回身,佐兒、佑兒、婆子冷個面孔阻在他身后,讓他心頭一涼,心想這女尼真是不近人情。
妙玉朗聲道:“三十三日內,除去父母不得再見旁人,你且忍忍這顆心。若貪一時之快,誤了今生,豈不是大罪過,讓林姑娘如何的安心?”
他一步一回頭看眼前這堵隔斷塵世紅塵兩茫茫的矮墻,不高,卻勝似千仞之峰,無可逾越,只得任憑相思繾綣。
回到禪堂,寶玉托個腮蹲坐在蒲團上看妙玉誦經打禪,心有不甘,又存懊惱,暗自抱怨這女人真是麻煩!
禪堂內佛前停一口楠木棺材,聽說是老祖宗的壽材,上過數十遍大漆,停在櫳翠庵聽佛經積仙氣。前些時他詐死一回,老祖宗這口棺木都打開待他入殮了,誰想他又活了過來,所以這開口的棺材要誦經九十九日才可重新關閉。
閑來無事,他四處游蕩,探頭向棺木里看,探臂都能碰著絲綢襯里的內壁,松軟柔滑。借燈光低頭看,亮晶晶流光溢彩灼目的竟然是一斛斛的珠寶一堆堆的黃金錠子,更有玉縷金帶枕,宮中賜的寶物。怕是大姐姐元春昔日封做貴妃回大觀園歸省時都沒有這么富貴的排場。老祖宗可真是疼惜他。因為事情來得急,這些寶物都沒曾收回擱置,還放在棺木中。可不要招惹盜賊,他想,前世里妙玉就是被盜賊擒去輕薄侮辱的。他不由又去看冷光下的妙玉,安閑如觀音玉雕。
他深深的嗅嗅,伽藍香濃郁的氣息,帶了冷冰冰的涼意,木魚聲“嘟嘟嘟嘟”空泛的響著,靜悄悄更無人聲,眼前的棺木忽然顯得冷森森可怕,一陣冷意鋪面而來。
黑魆魆的四周,他這看見赤金的佛像和供案上的海燈上一點跳躍的燈火。木魚聲戛然而止,
月光和微弱的燭燈光線中看到那張冷若薄冰的臉。如冰雪堆成,毫無血色,眉眼卻極其優雅。這么個溫潤如水的女孩兒,怎么心如此之狠若鐵石?
他湊近前涎個臉笑了作揖說:“有勞姐姐了,我心里擔心老太太、太太,你說過我可以去見爹娘,不如放我去走一遭。”
“不可!”她顰眉面若玄霜冰寒,如下圣旨。寶玉看她一臉冷冰冰的樣子,低聲下氣說:“為人子者,晨昏定省總是不可免的,更有林妹妹安危未卜,我要去勸勸她。”
妙玉閉目誦經不去理他,寶玉進退兩難,跺腳道:“你應是不應我都要去的!”
“回來!你遭了邪,重生回賈府,邪氣未散,會沖撞了人,三十三日內,寸步不許外出!”
寶玉惱了,反詰道:“若果然怕邪氣沖撞了人,就不怕沖撞了父母親人嗎?怎的可以見父母嫡親,反不能見林妹妹?可見那癩頭和尚說得是混賬話!”因他知道自己還有許多時日可過,哪里就因這三十三日中見一眼林妹妹而招惹性命之憂了?
“站住!”妙玉冷冷的呼喝聲,“我既然救活了你,你就要聽我吩咐。”
“你若是去了,生死由你,莫后悔!”
救了我又如何?就要擺布我嗎?寶玉一時頑xing起了,大步就走。
寶玉在榮國府歷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父親責他不讀圣賢書,怕林妹妹的淚水,除此外府里上下誰不對他千依百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