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率了眾人一散去,大觀園里的姐妹們立時來了興頭。酒宴撤去重新開席,沿著亭外擺了桌案,滿桌鋪滿雪浪箋、筆墨。
寶釵提議說:“云兒你還沒個雅號,剛聽老祖宗說起史府的那個枕霞閣的名字很是雅致呢,倒不如你就叫做‘枕霞舊友’。”
湘云拍手稱好,姐妹們就以菊花為題開始賦詩。
湘云將她和寶釵在頭一晚備下的賦詩的題目一一掛上,《憶菊》、《對菊》、《訪菊》、《詠菊》等題目,用彩色箋紙做成小條掛在了彩繩上,供眾人從中挑選題目賦詩。眾人稱妙,紛紛用筆勾選題目。寶玉穿梭其中,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心里好不感慨。前世里也是如此的情景,只是那時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再看鳥語花香笑語歡聲的大觀園,心里滿是不忍,更是想這美好時光常在,大觀園的姐妹們不要再如昔日流離失所。
姐妹們賞菊品酒吃蟹,或喂魚或沉吟,或走或坐的三兩一群虔心賦詩,興致盎然,紅袖飄香,詩酒情懷。黛玉尋了一題在湖邊沉吟,手中魚食漫無目的投去水中,引來一群金色的錦鯉爭相搶食。
寶玉才要過去搭訕,抬頭恰見平兒帶了幾名婆子姍姍而來。
“平姐姐如何回來了?可是不忍回去。”寶玉問。
眾人一看就笑了爭了說:“可是平丫頭剛才的螃蟹沒吃過癮,特來尋螃蟹了?”
平兒笑道:“哪里是我?是我們奶奶只顧了照顧酒席,沒能好生的吃得,可偏偏還饞了這口,差我過來看看還有沒有了?若是有,拿幾個家去慢慢的吃。”
湘云最是好客,扔下手中的筆也放下才想起的錦句,只顧迎來說:“有的,有的,滾燙出爐的還有許多的。”
她一急得張羅,手上的墨漬揩汗時蹭去臉上,一抹黑,笑得黛玉取笑她說:“看看,戲還沒開場,這里倒有人扮包公了。”
惹得姐妹們大笑了,湘云氣得追打黛玉。
襲人忙吩咐人去取十個極大的交給平兒帶去,還問平兒說:“你們奶奶是喜歡尖臍還是團臍的?”
平兒說:“那就多拿幾個團臍的,黃多。”
隨行的嬤嬤們將提盒里的姜絲糕、蕓豆卷子、青梅蜜餞一一拿出來說:“這是我們奶奶吩咐送來給姑娘們下酒的小菜,囑咐姑娘們不要吃多了。螃蟹畢竟是寒涼之物。”
李紈應了話也謝過了鳳姐兒,見平兒起身要走,就一把拉住平兒笑了說:“你且坐下來在這里吃螃蟹喝酒罷了,好好的東西在這里還吃得熱鬧,還巴巴地回去伺候她吃那小臍子、小腿子的?你在這里吃,我差人將螃蟹給她送回去,順便替你告個假就是。”
平兒素日是個謹慎的,溫笑著推辭道:“我們奶奶還等我呢,家里還有許多事兒,二爺今日也在屋里呢。”
李紈眼兒一瞪笑道:“我偏要留你,看她如何說?”一把拉她坐下在身邊,斟滿一杯酒就硬灌她,又對隨來的嬤嬤們
吩咐說:“你們先送了螃蟹過去,就說平兒姑娘被我留下了。”婆子們滿臉為難笑了對平兒說:“才來時,奶奶還提醒姑娘不要貪玩的,這會子越發的上臉了,讓我們回去如何說呢?”平兒有李紈撐腰,就得意的笑了喝一口酒掰著螃蟹腿兒說:“我就留在這里了,偏要喝個一醉方休的。她不許我吃酒我就不吃了?”
李紈捏過她的臉兒細細端詳嘖嘖稱贊道:“看看這小模樣,放在外面,誰不拿你當個奶奶看。可惜命不濟,只落得屋里使喚。”
眾人吃酒玩笑著繼續拈香作詩,一時緊張起來。寶玉進進出出地看看這個瞧瞧那個,被姐妹們推來趕去,都催他自己快去寫自己的詩去。
寶玉忽然促狹道:“詩我倒是有一首,不過不是菊花命題的,是詠螃蟹的,博諸位一笑。”
說罷寫來展開一看: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眾人笑了打他走,笑個不迭又去作詩。
寶釵借了幾分酒力在白玉欄桿旁灑面點屑子喂錦鯉。黛玉同湘云評點著題目,爭論不休。襲人同平兒在藕香榭外面吃茶醒酒,就低聲隨口問:“這個月的月錢如何放得晚了?到現在還沒放呢,可知是為什么?”平兒一聽她問,左右看看無人留意她們才悄悄說道:“快別提了,你若不急了用,就靜心等幾日,橫豎不過三兩日就要放了。”襲人見她神色緊張,就問:“可是出了什么事兒?看你這樣子。”平兒悄悄道:“月錢被我們奶奶支去了,在外面放利錢呢。如今還沒盡數收回來,所以要等你日挪湊妥了才可用。我只對你講了,你可不許說給別人去。”襲人更是不解道:“二奶奶還短錢使?若論財大氣粗,怕是她屬一沒人敢當二了?還在乎我們這幾兩銀子?”平兒詭詭地一笑:“不厭其多怕是有的。這幾年單單拿月例這一項銀子,就可用翻出幾百來。還有些旁的銀子一時花不到的一起放出去,一年不到,收回上千的銀子呢。”襲人這才恍然大悟道:“好沒臉的事兒。你們主子奴才合起伙兒惦記我們的那點錢,哄的我們打秋風眼巴巴等著。”平兒嗔道:“這便是沒良心的話了。橫豎的你若缺錢,自來找我,我手里還有些銀子。你先拿來使,明兒發月例銀子時,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襲人道:“我不急用,只是氣不過。”
“這就氣不過了?氣不過的事兒你還不曾見到呢。”平兒磕著瓜子喝著普洱茶去膩,一邊抱怨道:“我們奶奶這么做不過是上行下效罷了。你可曾聽說,如今宮里的皇子大臣們都是從國庫挪用銀兩去民間放貸收利息,那好處可是大了。如今皇上想管都無從下手了。”
“還有這種事兒?”襲人好奇地問,平兒忙去堵她的嘴低聲囑咐:“莫要出去說。我不過是聽我們二爺牢sao時說起來。說是皇上束手無策,讓四皇
子負責追這些拖欠的官銀。于是太子爺惶惶不可終日的,他挪的官府銀子最多,急于填補虧空就糾纏了向咱們府上的大老爺和二老爺借貸呢。二老爺無奈,反是開口向薛表少爺借銀子呢。璉二爺在嘀咕呢,這銀子說是借,也是肉包子打狗,扔出去容易回來是不能的了。唉!若是不借,得罪了太子爺就是得罪了日后的儲君;若是借給他,不是一筆小數目,拆挪填補起來都是難呢。”
“這太子爺糊涂了嗎?挪用官銀不是監守自盜嗎?”襲人信口說出,也覺得唐突后悔,一抬頭,卻見黛玉和湘云愕然地立在不遠處看著她們,也不知何時來的。
平兒回頭見到,面色發冷,隨口說要回去了,一徑出了園門,奔回家去。
黛玉同湘云靜靜地聽了平兒和襲人的對話,湘云聽得云里霧里地罵一句:“歷朝歷代都有如此的蛀蟲,還當什么皇太子呢!若是這種人坐了江山,百姓該如何是好?”
黛玉冷冷的不語,拉了湘云的衣袖說:“這些事同你我沒關的,咱們去那邊釣魚去。”
湘云看平兒離去時惶然的目光,卻沒聽到前面說到鳳姐放銀子生利的事兒,還好奇的問:“平兒姐姐這是怎么了?慌慌張張的見到我們就走了。”
黛玉心里卻有了些踟躕,她聽到太子挪用官銀的事兒就不由想到了十三爺,想到了十三爺就情不自禁的想到了妙玉的身世,一顆心飄飄蕩蕩的,心神不寧。
湘云還為聽到的不平事震怒著,嘴里憤憤不平地抱怨著:“果然是龍生九子各不相同嗎?如何的十三皇子那么的出眾,太子爺就如此的齷齪貪婪?”
滿階菊花香,金黃一片,更有姹紫嫣紅怡紅快綠的各色名品交叉輝映,那種奪目的美不在艷麗,帶著幾分清傲,那陣陣花香不甜不膩,卻是清氣沁人心脾的暗香悠遠。
黛玉輕摘一朵金黃明燦的菊花在手,撫弄那碗大的花朵,湊在鼻旁輕嗅著逗趣般問:“你又不曾見過‘龍子’,如何知道誰好誰劣?十三皇子也不過是虛得其名罷了。”
湘云聞聽了滿心的不快爭辯道:“公道自在人心,若非他是個出類拔萃鶴立雞群的,如何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稱頌他?若是太子是被冤枉的,一個人冤枉他也就罷了,難不成天下人都去冤枉他?”
黛玉將手中菊花為湘云簪在鬢角,正了正端詳片刻說:“云兒的偏執我倒是佩服得很。且不說十三殿下是雞是鶴,只他明知太子如此昏庸貪婪還誓死相隨的力保,我看也是個糊涂人。”
“或許他并不知曉太子的為人呢?畢竟是他兄長。”
“天下人皆知了,如何他不知?即便是他不知,也是個耳不聰目不明的糊涂東西。”黛玉嘴里雖是如此罵,覺得逗趣湘云見她那急惱的樣子有趣,但是心里卻也為此事忐忑不安。連賈府的丫鬟女人都知道了太子挪用庫銀的事,難不成皇上充耳不聞?如今太子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反是十三還在對他誓死效忠,這又是為了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