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回去怡紅院,失魂落魄,一路上都不知自己如何野鬼孤魂般飄零而歸的。
黛玉已經在他房里待了多時,見他眼神發直的奔進屋,兀愣愣地直撲去了床上,便忙隨了幾步坐在床邊推推他問:“這是怎么了?可不是走得急中暑了?”
寶玉鼻頭一酸眼兒一紅,那種無奈造化弄人的感慨化作熱淚涌下,也不說話,只拿枕頭蹭著淚。
“喲,這是怎么了?”晴雯端了冰涼的梅子露進來,見寶玉落淚,林姑娘用帕子給他拭淚,就賭氣說:“哭什么?好歹是個爺們兒,天塌下來的事兒,還不是要用肩頭去頂著。難不成撒手眼見著等死去,反能把人哭活了過來?”
一句話,寶玉反是止住了淚,撲上前拉住晴雯說:“好姐姐,你再說一遍。”
晴雯甩開他的手說:“二爺也不是小孩子了。這些話還用我們教你嗎?”
寶玉尋思這話,反覺得點醒了自己。晴雯隨口說,他卻有意聽。翻身坐起目光僵直,忽然躍身而起就要沖出門。黛玉一把拉住他,急得問:“你這是怎么了?說風就是雨的,去哪里?”
“去救人,若是去晚了,就要出人命了!”寶玉急得跺腳。
見晴雯和黛玉都圍著他,麝月和秋紋也聞訊打簾子進來,園子里襲人在問:“麝月,里面出了什么事了?”
寶玉這才警覺地對外面嚷一句:“沒大事,我心里不痛快,同她們斗氣呢。”
說著打發了麝月和秋紋出去,才吩咐了晴雯落下簾子守了門口望風,拉著黛玉的手說:“林妹妹,我不瞞你,只是你也給我出個主意。這本不怪我,我不想如此,可是我害死了金釧。”
晴雯猛回頭啐了一口說:“好端端的憑什么去咒人家,金釧平日同人都不紅臉的,可如何得罪了二爺?”
寶玉也顧不得許多,向窗外望望澆花逗鳥兒的麝月和襲人,兩人在廊下不知交頭接耳說些什么。寶玉記得前世里麝月是襲人的親信,他身邊有個風吹草動,多是這二人去向太太稟告的。晴雯看他閃閃爍爍的,更是奇怪了,回身問:“二爺若是沒旁的話,我可是出去干活兒去了。”
寶玉這才把金釧一事的前因后果拿來對二人細講一遍,本想說前世里金釧投井而死的事,可是又無法說出口,只得說:“金釧臨走時哭哭啼啼的,說是回家就尋口井投井死了去,再沒臉見人了。”
黛玉氣惱道:“也怪你口無遮攔四處拈花惹草,怎么就平白生出這些腌臜事兒來。看傳去老爺耳朵里才是大禍呢。”
晴雯一聽也急了:“金釧這小蹄子平日里好心xing,可也是個死牛筋認死理的,若搞不好真會跳井上吊的,這可如何是好?”
黛玉揉了手在屋里踱步,寶玉急得跺腳,一刻也停不住,晴雯說:“我設法出去看看她。好歹這些年的姐妹,開導她一二。”
“你去看她也不過隔靴搔癢。她被太太逐回家,顏面掃地抬不起頭來,生不如死的,不知要看多少白眼;加之太太責令她娘將她隨便配個小廝,她心xing高,這輩子怕是沒有指望了。若要她回心轉意,除非太太許她回府,可這是萬萬不能的,此事一出,有關二爺名聲;再不然許配個好人家,風風光光的嫁人,也算是一輩子有個著落。可是犯了這種不檢點的事兒,哪個好人家敢去娶她的?如此看來,不如一死了干凈。”林黛玉自言自語般分析尋思,可是急壞了寶玉,跺腳道:“你說得輕巧,她好端端一個女孩子,難不成你就如此狠心?”
黛玉也惱
了,一側頭眉頭一揚杏眼圓睜道:“不管二爺愿意不愿意,事情已經走在這一步。我不過是前前后后分析布局落子的輸贏退路,如今金釧這步棋到了絕境,怕沒個好法子救她。勸服她茍且偷生委身一個小廝,反不如去死。除非二爺能讓她起死回生,重新為人。”
晴雯噗嗤笑了,譏諷道:“若二爺果然有那本領,不如先將晴雯轉世投胎了,也不必托生為丫鬟,行行好將晴雯托生去宮里,做個娘娘公主的,可是阿彌陀佛了。”
“宮里?”寶玉眼前一亮,一把拉過晴雯說:“好姐姐,求你一件事,務必去尋金釧,讓她不可造次,就說我在求老太太開恩讓她到大觀園伺候我去。”
晴雯哭笑不得,簾子挑開一條縫看看走來的襲人對寶玉輕聲道:“瞞一時不能瞞一世。”
“我只要瞞幾日,就能救她。我去尋北靜王爺去!”寶玉信心滿滿。
黛玉一驚,目光愕然,似察覺出什么來。
寶玉拉她去一旁低聲說:“那條汗巾子取給我,你不要,我去還了他和十三爺去。”
“妙玉姐姐那邊,可有消息?”黛玉問,不無擔心。
寶玉安慰他說:“你莫急,我一道問了他。如今救命要緊。”
但他心里還是佩服林妹妹的冷靜睿智,遇事不慌,別看她平日只會嬌嗔哭泣,危難關頭總能助他化險為夷。
伏中陰晴不定,寶玉從北靜王府匆匆趕回,烏云一片吹來,天上陰沉沉一片。
寶玉轟走了小廝,自己疾步向瀟湘館去,迎面恰見寶釵同丫鬟鶯兒舉了一把傘盈盈而至。
“寶兄弟,這是去哪里回來?”寶釵問,靠近他就用帕子為他揩汗,關切道:“這么急匆匆的,仔細大汗被風一吹著涼害病。我才同顰兒那邊過來,怕是她惦記你呢,心神不寧的。太太昨夜還念叨你的事兒,這老大不小的了……”
寶玉望著寶釵,看她溫然的笑意,明眸靈動,牡丹花般的嬌艷。她口口聲聲關切林妹妹,只是滴翠亭前撲蝶的一幕,總是顯現眼前。
寶玉忍不住點道:“寶姐姐也要仔細了不要亂跑,園子大,不定什么時候撞見些污穢,聽到些不該聽的,看到些不該女孩兒家看的。若是看到了也不打緊,就怕是如鞋上不小心踩到狗屎,不想被人看去了尷尬,急得要找快石頭去蹭掉,若是措手不及時,不知要蹭去身邊的什么人的身上呢。”
鶯兒是個機靈的,聽了這話里有話,就心直口快地問:“寶二爺的話是什么意思?我們姑娘哪里得罪你了?”
寶玉一笑說:“她自然沒有得罪我。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寶姐姐心里明鏡似的。”
寶釵氣的面色一陣白一陣紫,似是猜出寶玉知道了滴翠亭的事,但又心存僥幸地想,該不是他聽到風言風語來詐自己的?一時間覺得面上無趣,也不同他多理論,含混道:“鶯兒我們走,快下雨了,也讓二爺快些回去,仔細老爺尋他查功課呢。”
霎時涼風一過,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
暴雨傾盆而下,寶玉措手不及,一路奔跑了回怡紅院,一身紗衣裳濕透,塌塌地貼在身上十分難過。心想著林妹妹還在等他的消息,就一氣跑回怡紅院更衣。
大雨蔽日,怡紅院里幾個年幼的小丫頭同戲班的幾個小戲子在玩耍。因見雨水大,頑皮地把地溝下水都堵住,雨水積蓄了一院子如個大池塘。園子里養的一些綠頭鴨,花鴨子,彩鴛鴦嬉戲水中,一群女孩子高高地挽起袖子褲腿兒,掖了裙子,赤足在水里追逐著戲水的
家禽,轟得家禽驚飛撲棱著水花四濺,一群小丫鬟趕去捉的捉,趕的趕,再系了翅膀扔在水里頑耍。院門落了栓,也不讓旁人看見。就連平日謹守規矩的襲人和麝月都掩口在游廊上嘻笑不止。
寶玉頂了大雨沖到門外,猛叩了幾下大門,只聽里面嬌笑高呼聲一浪浪傳來,只是沒人搭理他。雨下得急,濕透了衫子,寶玉急得叫嚷著拍的門山響。就聽到里面襲人的笑聲:“麝月,去看看,這會子誰在叫門?”
寶玉在外面嚷道:“是我!”
麝月笑了說:“聽著像是林姑娘的聲音。”
秋紋說:“我怎么聽了像是寶姑娘叩門?”
晴雯的斥罵聲:“胡說!這會子姑娘們頂個大雨跑來做什么?”
襲人支使不動玩xing正歡的眾人,也不想此刻會有什么緊要的人登門造訪,隨口念叨一句:“我倒要看看是誰,不相干的就叫他淋著去。”
沿著游廊來到門前,襲人打開一條門縫向外望,一看是寶玉淋得落湯雞一般的,也不曾料到他這么早就回來。襲人笑彎腰開門取笑:“爺這是怎么了?淋成落湯雞了。”
寶玉憋著一肚子的氣,滿心煩躁,飛起一腳向門猛踹了去。恰是門一開,寶玉一腳正踢在襲人的肚子上,疼得襲人“噯喲”一聲慘叫彎身倒地。寶玉也沒看清來人,一腔無名火,嘴里罵罵咧咧:“下流東西!平日縱得你們得了意,反來戲弄爺了。”才罵出口,卻見癱軟在地上哭的竟然是襲人。仔細一想,是呀,前世里他卻是在一個大雨天叩門不開,誤踢過襲人,怎么的就忘記了?忙去扶她問:“噯喲,怎么是你?讓我看看踢到哪里了?”
襲人沒有料到寶玉會當眾踢她,疼痛還是其次,只是臉上掛不住,又氣又羞,腹中痛,臉上燙,心里雖然知道寶玉未必是存心踢她,只是心里難過,嘴里還是堅持說:“我不打緊,你快去換衣裳去。仔細著涼。”
寶玉心里記掛襲人,心想前世里他那一腳,踢得襲人當夜吐血,嚇得他也手足無措了。于是守了她不肯離去。襲人忍痛更衣強打笑容說:“本也是我起頭兒淘氣的,也怨不得二爺。好在是我開門,若是傷了晴雯、麝月她們就不得了了。”
襲人事事替他著想,體貼入微的,那份大度雍容聽來讓人感動。賢惠如襲人的,怕也是世上難尋了。寶玉初聽感動,心里慨嘆,卻不覺記起前世往事。晴雯之死、四兒被逐、芳官出家為尼姑……只是前世里走一遭,樁樁件件浮現眼前,再看強做歡顏的襲人,心里總覺的一種異樣,被戲耍,被隱瞞,到底女人心計深沉時,多少男人被玩弄股掌之間?他到底是看得穿寶姐姐和襲人這些大度雍容下藏了些什么,有幾句是真心話,幾句是敷衍臺面求個美名就更是不得而知了。心里有了忌諱,嘴里也不再多說,只是寬慰她幾句。
襲人怕他惦記著放心不下,就說:“這樣也好,平日里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兒。平日里沸反盈天的沒個忌憚,如今讓她們看到了嚇一嚇也是好的。”這么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賢惠的話語卻是寶玉盈耳不入。
寶玉心里記掛著黛玉,但又舍不得就離了襲人去。看襲人強做歡顏的樣子著實為她難過,陪了她一陣,又叫人燙黃酒來,取了山羊血黎洞丸來,如臨大敵。襲人笑了拉住他的手道:“這么一鬧,又要讓人倒抱怨我輕狂。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弄點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
寶玉便依了她,囑咐晴雯、麝月小心照顧,自己打傘去看林妹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