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倒吸口氣,心下原是隱隱猜到幾分,但此刻聽寶玉繪聲繪色描述上一代的傳奇,心下還是有些凜然。那是怎樣絕色而大膽的女子,能引得如今的九五之尊情發而不可收拾?儼然是一場英雄美人的浪漫傳奇,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能讓兩人蒼天為蓋地為廬這樣相遇。不過,兩人若真是“野合”生子,那那孩子生下后,恐怕免不得要受盡世人的冷眼和嘲諷吧。十三身世凄苦,年少時受過不少非議,怕就是為的這個。
“蒙古那哈爾王爺那時勢頭正盛,是蒙古諸王部落的首領,德高望重,為此事氣得大病一場,就要興兵同皇上討個公道。那時國內正在休養生息,皇太后就出面調停,那哈爾王定要皇上立兆敏公主為后,才肯停息兵戈爭端,一時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人心惶惶。”
黛玉一驚,不想竟有人拿此大做文章。若是昔日皇上果然立了兆敏公主為后,倒也無可厚非,依了兆敏公主的家世,堪當此位。
“那時,六宮諸多貴妃外戚在朝中各有勢力,極力反對,內憂外患,皇上頗是頭疼。后來,反是兆敏公主識大體,退居妃位,遠嫁入京。一年內就產下了十三皇子,被封為皇貴妃,倒也風光無限。只是不知為什么,兆敏公主在宮里飽受嬪妃們的排擠,同眾嬪妃不睦,她還因為爭風吃醋害得懿貴妃墜胎。懿貴妃娘娘腹中好端端一個皇子,就落了。這敏貴妃娘娘還矢口否認,抗旨不尊不肯認罪,惹得蒙古王爺要入京來調停。誰想敏貴妃娘娘忽然拋下十三皇子出家去了,出宮的時候,是她回蒙古省親的路上,只給皇上留信一封,一無交待。皇上為此龍顏大怒,親自去追,卻勸不回敏娘娘,就把個十三皇子隨便扔在宮里養大。及至十三皇子開蒙讀書的年齡,這十三皇子已經被奴才們折磨得實在無狀,在宮里就是名副其實的‘野種’。還是太子爺對這位幼弟生了憐憫之心,向皇上請旨,才把十三殿下給了懿貴妃撫養。”
“看來懿貴妃果然是個仁慈的,以德報怨,敏貴妃誤傷了她的孩子,她還為敏貴妃養大了兒子。”黛玉喃喃道,首先感嘆的不是敏貴妃,反是喪子的懿貴妃。
寶玉撇嘴搖頭道:“宮里的事兒,誰能說得清。今兒是元春姐姐在宮里同幾位伺候太妃娘娘的老宮人拾掇舊衣物談天時說起的。妹妹,你看,當帝王都有諸多的無奈,他愛的女人,未必能得到守在身邊,日日后宮之事纏身不得,你我還夫復何求呢?”
黛玉愕然的聽著,陷入沉思,寶玉的話不無道理,那一段往事,原來是如此的。世人從來只知道英雄美人的傳奇,卻有誰細究這其中的尷尬之處?此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怕是要褪去華麗的外衣,自己撫平傷疤,才能明白那光鮮的外表下是怎樣的尷尬不堪。身居高位,更多的是無奈。尋常人可以一力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可皇上為君,竟也不能隨心所以同自己愛的女人長相廝守,更何況尋常的俗世男女,憑什么把自己的幸福牢牢握住呢?
這紅塵
中,經過多少羈絆最終在一起的,不知是幾生幾世的造化。更多的時候,怕是有緣無分。
黛玉只覺得心口一陣堵,寶玉見他不舒服,便不再講下去,安慰她好生歇息,身子要緊。
黛玉這些日仔細的打那條汗巾子,織一截兒未免就愣神細想,再去自己腰間比劃著寬窄,不由隱隱的面頰微熱。記得黑水山莊見十三爺挨打時那委屈的模樣,腰間扯下的汗巾子也是一條赤紅色的,不知若敏貴妃娘娘知道自己的兒子留在宮里吃了這些的苦,做娘親的該如何去想,可會傷心?她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事能讓一個母親如此決絕的的離去,棄子不顧?
她揉揉酸痛的眼,又起身挺挺腰背,看那“十三”就縮在她身邊,鼻子里發出嗚嗚耍賴的聲音,分明是一個撒嬌作癡的孩子,哪里像一條狗。黛玉疼愛的撫弄他奚落道:“賴狗,你是同誰學的,這么的賴,偏偏還這么討人喜歡。”
“嗚嗚嗚”小狗搖搖尾巴,溫馴的望著她。她撫著小狗的絨毛想,皇上見那“十四”奔來眼前時,不知哭笑不得的成什么樣子?也不知十三是否為此受責,皇上嗔怒時的樣子還是滿嚇人的。但心里一陣凄然,想是皇上知道十三那十年壽命了,眼見愛子生命即將逝去,他卻無從挽回,一朝帝君,作何感想?總也有皇上無奈之事,可見事事未必盡如人意。
她突然有個大膽而荒謬的想法,可否尋來敏貴妃,慰藉十三爺臨離開人世前一點未了心愿?他壽命無多,而她也報答不了什么,能為他多做一分便是一分。她希望他快樂,不要有什么遺憾。
黛玉伏案睡熟,幾次被紫鵑叫醒勸她脫衣上床去將歇,黛玉卻就此不肯入睡,執意的繼續去打那條汗巾子,更不許丫鬟們幫忙。待黛玉再伏案臥下,紫鵑怕黛玉累到,索性就為她披上披風,由她伏案而臥睡到天明。
清晨,晨曦微露,寶玉不及洗漱就奔來瀟湘館應卯。才開啟的瀟湘館大門,幾名婆子拖著竹掃把在院外掃地灑水,見到寶玉都驚得問:“寶二爺如何這么早?”
寶玉敷衍幾句徑直的奔去黛玉的臥房,卻見那燈花跳動未熄,黛玉在一旁只案而臥,看似徹夜未眠,不由心里一陣惱火,暗罵丫鬟們偷懶服侍不周。
珠簾一響,是紫鵑聽到響動進來,不容分說推了寶玉去一旁壓低聲音道:“寶二爺不必勞神了,我們姑娘誰的勸也聽不進去,生生掙命般的挺了神兒打這條汗巾子,想是二爺急用的?二爺不妨尋個時機去勸勸我們姑娘,她身子本就不好,如何的經得住這番點燈熬油的折騰?”話里話外反是責怪寶玉多事兒了。
黛玉猛的咳醒,紫鵑慌得沖進去為她捶背抹胸,喊了婆子倒水來。窗外的八哥兒嚷著:“雪雁打水,姑娘醒了!”
黛玉揉眼,看到寶玉沉個面頰在眼前,就問:“呆子,如何的又來了?可是又沒有洗漱?我瀟湘館里可沒有備你那份膏湯。”
寶玉也不顧紫鵑在場,撩衣坐在黛玉
當面,一把拉住她的腕子,緊緊的如要捏碎她,目光灼灼地望著她說:“好妹妹,你不要命了?若是命都沒了,什么都是奈何不得?你讓十……讓人如何的能安心?”
黛玉望著他氣惱的模樣,想是他為自己擔心,于是堆出淡然的笑意疲倦的扶了鬢邊碎發道:“我不礙事的,不過是長夜漫漫的難熬,尋些慰藉罷了。”
紫鵑見兩人如此,想是多年的冤家了,就輕輕出去,只留了兩個人在屋內。
寶玉一把搶過她手里打成一大半的大紅汗巾子揉在手里問:“這汗巾子,難不成比妹妹的命都重要嗎?”他自然知道她心里只有他,可他寶玉的心里也是只有她林妹妹的。她做她愿意的事,他自然為她高興。可若是配上了性命,他斷然不許的。
看寶玉急得額頭青筋暴露,豆汗涔涔在額頭密布,一雙眼似要瞪出來,從未見他如此急惱過。黛玉伸手緩緩拿過他手心的汗巾子,仔細的疊起喃喃道:“有些話,不想說,是怕說出來就冷了情分……不想說,不敢說,又不得不說……”
“妹妹但說無妨,寶玉聽著。”
她沉吟,頗是躊躇地樣子,半晌道“寶玉,你但可不必如此……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今生今世,已經辜負了他,更不想再辜負了你。你對黛玉的好,黛玉今生無以為報,受之有愧……只是萬事皆有“因緣”二字在,你帶我好我如何不知,只是這世上終究太多沒有辦法的事……我已經負了他,我怕再負了你……我的罪孽已經深重,再欠不起情了……所以你可以不可以……可以不可以,不要,不要對我如此的好?”
她的話音漸漸的低,低得令他都聽不清。她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話一出口,她怕傷人傷己。他的心緊揪,他自然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
他一把握住她的肩,就凝視她的眼眸目不轉瞬道:“林妹妹,你聽我說。憐你惜你,對你的好,如呵護春花,那不過是寶玉心中所愿,心甘情愿。這是我的事,自不關妹妹的肝痛,也不必求妹妹報答。”
“可你心里分明知曉,我,我心里如今裝不下你,或許今生今世……”
寶玉笑得云淡風輕,勾起手指刮她鼻頭,如少時初見時的頑皮說:“我盼的只是你能好,日日嬌艷,無憂無慮,花兒開在陽光下,何必是我的?哪怕你心之所系不是我也不打緊,我只要你怡然此生,笑容常在……”
憐惜她,要她好,是他的愿望。她愛的是誰,一概無關。真有這樣寬容而深情的愛嗎?他只要她好兒不顧一切?黛玉鼻頭一酸,眼淚奔瀉而出,她不知為何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激蕩的心緒,奔涌而出的淚水咸澀的到口中,她撲在寶玉肩頭啜啜的哽咽痛哭,從未如此痛快的哭一場,她都不知該哭誰,為誰而哭。此刻,守候她的護花侍者和她為之動情的天邊奇葩。那前世的孽緣,該是如何?才能讓兩人經歷了這樣多的劫難而依舊在一起,才能讓兩人的心境一如當初兩小無猜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