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至河邊,早有接應(yīng)的人在此候著。
十三讓寶玉和妙玉換車,掩人耳目,又在河邊小憩。
寶玉望一眼不遠(yuǎn)處河邊舉頭望月的十三爺,他閑然的模樣清俊瀟灑,似無意同他們解釋什么,獨自欣賞月色,也不看他和風(fēng)中瑟縮發(fā)抖的妙玉。
寶玉心里反是疑惑了,十三到底是敵是友?就是妙玉求他去天牢,難道十三就左右不定?他十三爺雖然年少,也是歷經(jīng)過大世面,文安邦武定國,非是尋常紈绔皇子,這種事關(guān)生死的大事上,他作何打算?太子爺步步緊bi,他十三爺是太子黨。難道他良知未泯,有心幫他?
“虧得我們?nèi)サ那?,若你被太子爺擒了去,生死未卜了。你也忒冒失了?!泵钣褙?zé)怪道,又黯然無語。
十三在同小廝們逗趣,看他們拾掇車子,從里面拿出一壺好酒,仰頭喝了幾口揩了唇贊道:“好酒,暢快!”又遞酒給寶玉說:“喝一口暖暖身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
妙玉卻攔住說:“這夜風(fēng)寒涼的,頂風(fēng)喝酒傷身,十三叔也不要喝?;馗ビ械氖菚r日飲酒。”
十三的目光含笑落在妙玉身上詭詭地說,“怕是十三叔日后喪命也是在雨兒你手中,真真是前世冤孽!”
二人沿河散步,寶玉猛然停步回身,湖水粼光熠熠中他星眸閃爍地望著十三,平靜道:“十三爺此舉,寶玉不該是謝還是怨。”
“恨也好,謝也罷,十三但求無愧于心就是。要謝你就去謝音雨,是她能掐會算料定你有難才來天牢接應(yīng)。令尊的案子,也是陰差陽錯,二哥那邊,十三會設(shè)法勸解,但是賈大人那邊,寶玉你還要知難而退。科場舞弊之罪,父皇已經(jīng)大怒,息事寧人的法子,也是穩(wěn)定朝局的上策??赡苁俏肆钭鹨粫r,但日后我們會記得令尊的委屈,會追補(bǔ)他的虧欠。再者,寧榮二府的丑事不過是無人去查,若是一查,怕也是罄竹難書了。都不說別的,就是金釧姑娘的事兒……”
寶玉的一顆心一沉,若是牽扯出過往,怕是賈府內(nèi)除去兩個看門的石獅子,難得什么干凈的地方了。
“殿下不必同寶玉扯些旁的,賈府有罪,那就一一論罪。犯了王法要伏法的,我們認(rèn);若是為了替人遮掩強(qiáng)加在頭上的,我們也不服!”寶玉毫不退縮,反是令十三有些刮目相待,上下打量他詫異道:“看來本王倒是小覷了你?!?
“溪水無言,不平地上也高聲。謝殿下抬舉了?!睂氂窭淅湟恍Α?
十三又行了幾步,望著水中那輪靜靜的滿月說:“大局為重。我會設(shè)法盡量保全令尊的性命,只是,若是你要窮追猛打刨挖出些陳年舊事,做些親著痛仇者快的事兒,怕是保全了一時,也未必能保全一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想你是知道的?;始掖龑帢s二府不薄,你們也該感念君恩知恩圖報。一時的委屈,如今計較,怕也不是人臣所為?!笔D(zhuǎn)身凝視寶玉,四目相對,如對射的響鏑際遇在夜空中,沉默片晌,身后妙玉的咳嗽聲更密,十三才緊張地向后望了一眼說:“先回府去吧,天色將明,莫驚
動了旁人。賈大人的案子,他抗了不招供也無可奈何,只能待本王從長計議了?!?
車至賈府門口,寶玉跳下馬車,拱手向十三致謝,又伸手給車中的妙玉,要接她下車。
妙玉只愣愕愕地看著他,頗是尷尬地扭過頭去。
寶玉自嘲的一笑,撤回手在衣襟上揉揉說:“也好,你自己下來,我?guī)湍惆烟さ史龇€(wěn)?!?
說罷去低頭扶了那踏登,卻也不覺得車中的妙玉的動靜,詫異地抬眼看,妙玉依舊坐在車?yán)铩?
不等他開口,十三說:“寶玉你先回府去,音雨不同你回去了?!?
寶玉一驚,知道此前十三奉了太子之命三番五次要接妙玉離開,妙玉都不肯離開賈府櫳翠庵半步,心里一動,有些怒意,卻斂了對十三說:“她不想離開櫳翠庵,你們莫再bi她?!?
又笑了對妙玉說:“我們回去,怕是林妹妹和三妹妹也等得急了?!?
妙玉低聲道:“寶玉,我…..是我……不想再留在賈府。賈老爺?shù)陌缸印瓋炊嗉?,若是牽累了我……我聽說,女眷為官奴……或是為ji。我本是寄人籬下借居賈府的……你知道,我素喜潔凈,不想被拖累。”
她低頭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里滿是尷尬和歉意,不敢直面寶玉。
寶玉一頭一顫,看著她的目光有些失望,又有些無奈。樹倒猢猻散,君子不立危檐之下大致也是人之常情,何苦妙玉是個弱質(zhì)女流,如何能責(zé)怪她?
“你去哪里?”寶玉問,“日后我得暇也好去看你?!?
“饅頭庵,已經(jīng)同慧靜師太談妥?!?
寶玉點點頭,“哦”的應(yīng)了聲,自嘲的嘆息一聲,笑了搖搖頭離去,進(jìn)了府門也不回頭。
妙玉掀開一道簾隙目送寶玉遠(yuǎn)去,直至那道森冷的大門嘎吱吱的關(guān)上,砰的一聲落栓的聲音,妙玉忽然嗚咽出聲,漸漸的化作了悲聲散在夜空里。
“雨兒,若是后悔,還來得及。你隨他去吧?!笔f。
車廂里悲聲更切,不見人動。
“嗚嗚,嗚嗚嗚~”
“駕!”十三打馬驅(qū)車狂奔,馬車疾馳一路,車輪聲壓碎了妙玉的哭聲,行至了十三皇子府,十三撩開轎簾低聲道:“雨兒,你下來吧。既然你舍卻了自己成全了他,還哭得什么?怕是寶玉此刻回府,鶯鶯燕燕的左右圍來,他都未必能想起你。哎!又是何苦?”
妙玉悲戚的隨在十三身后進(jìn)到王府,心想寶玉此刻一定在厭惡鄙視她,如此的蒲柳之xing,遇難時先行逃遁去,不顧昔日情意,反不如黛玉和探春,甚至不如府里的丫鬟們。
傍晚,寶玉坐在父親書房的軒窗下愣神,手里把玩著青花瓷茶盞,一杯去火的毛尖兒已經(jīng)涼透,自己卻渾然不覺。
夕陽漸漸的灑在疏窗上,斑駁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幾案,顯得他的身形分外蕭瑟。
探春同寶釵攜手而入,他竟然毫無察覺。
寶釵問:“見你困倦睡道晌午也不便吵你,我同三姑娘來過幾次都見你同周公說夢去了。待我們再來,你反是出府去了。
如何了?可是見到了二舅舅?二舅舅如何說?”
寶玉一驚周身一抖,忙要起身相迎,寶釵快步上前用折扇輕輕一壓他的肩頭嗔怪道:“看你,如今都是什么時候了?還拘這些虛禮。才我托人去打探,聽八王爺那邊透出的音訊,皇上近來冷落咱們的貴妃娘娘,貴妃娘娘憂思頗重,茶飯不思的,莫要牽累出病來?!睂氣O沒臉憂色,眉頭微顰,探春也嘆氣道:“還是要快刀斬亂麻才是,如今府里人心思動,山雨欲來,大廈將傾,就是靠了昔日的主仆情意留住人心,也不是長久之計。莫說旁人了,就是趙姨娘,也將她和環(huán)哥兒的體己銀子稍微值錢的東西悄悄往外面轉(zhuǎn)去自己娘家,被我今日截獲了,鬧了一場不消停的。”
寶玉知道探春的難處,如此大難臨頭時,人人自危,她有心力挽狂瀾,無奈撤火的倒是自己的親娘,也不怪平日探春看不起趙姨娘,真是氣人。
寶玉氣道:“三妹妹莫急,待老爺平安無事歸來,看她還有臉去見老爺!”
只是自己的底氣都不十分充足,含混間偷眼看探春,探春期盼的目光也在看他,似看出些不祥,悄聲問:“如何?難道爹爹那邊有什么難言之隱?”
寶玉深深吸氣讓自己鎮(zhèn)定,心想家門大亂時,三妹妹一個女子能挺身而出幫他穩(wěn)住后院已經(jīng)是萬幸,他如何還能讓她再為外面的事兒牽腸掛肚呢?于是笑笑說:“老爺嗎,迂腐之極,還說什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是冤枉了他,也是圣旨。唉!至圣上于何地?”
“爹爹怎么如此的糊涂?日后真相大白,他含屈受死,這罪名豈不是讓皇上遺臭萬年了。豈是忠臣之舉?”探春直言快語,寶釵寬慰她說:“你也不必太急,橫豎二老爺有苦難言,皇上是個明君。八王爺讓咱們放心,若是老爺真有冤情,即便有小人從中作梗,皇上也不會被蒙蔽的,不過是早晚的事兒。八王爺說,若是真到了必要時,他會設(shè)法向皇上稟明下情,為咱們府上說句公道話?!?
眾人點點頭,寶玉反是感覺八王爺,如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倒是八王爺同父親泛泛之交反來出手相助好言寬慰。轉(zhuǎn)念間,他細(xì)細(xì)品味探春那句“快刀斬亂麻”的話,心里有些隱隱擔(dān)憂。
三人還在盤算下一步,外面一陣聲響,傳來賈璉的聲音:“寶玉在書房嗎?”
應(yīng)聲的王夫人的丫鬟彩云,大聲敷衍說:“二爺在里面同三姑娘和寶姑娘下棋呢?!?
寶玉起身,賈璉已經(jīng)快步而入,眾人見禮落座,賈璉說:“我才從珍大哥那邊來。”
寶玉知他是說寧國府的堂兄賈珍,想來這些日自府里出事兒,珍大哥哥除去派了嫂子尤氏過來問候老太太,旁的事兒什么都不曾說。
賈璉看一眼探春和寶釵,寶釵知趣地說:“我們先回園子了,日色不早了?!?
看著人去簾影動,寶玉才聽賈璉說:“寶玉,你也不小了,如今府里大事不妙,你莫耍了孩子xing子賭氣,鬧得老太太和二太太日后都沒個退路?!?
寶玉倒是安然,手里繼續(xù)把弄茶盞,疑惑的目光故作懵懂地望著賈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