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來覆去直鬧到清晨,寶玉才依稀入睡,朦朦朧朧的無夢卻也睡不實在,耳邊忽然隱隱綽綽聽著有人輕輕喚他。
“愛哥哥,愛哥哥,太陽都曬屁股了,怎麼還不起來?”隨即一陣銀鈴般咯咯咯的笑聲,清亮悅耳,笑得人心陰暗處那點憂愁蕩然無存。
雲兒妹妹?寶玉心裡一動,眼皮卻懶懶的睜不開。這聲音分明是表妹史湘雲的聲音,也不曾聽人提起雲妹妹近日要過來園子裡,如何她來了?久別重逢,寶玉纔想翻身而起,就聽到寶釵的聲音,笑聲微斂著頗爲含蓄:“雲兒,你就不要擾他了,他心裡正不痛快呢。”隨後一些窸窣細語再聽不清,然後是湘雲毫不掩飾的聲音:“林姐姐從來這麼霸道!”後半句話嗚嗚的說不出來,想是被寶釵用手堵住了她的口。不用問,一定是襲人將他和林妹妹鬧氣的話講給了寶姐姐聽,寶姐姐如今告訴湘雲妹妹。
“史大姑娘來了?”簾櫳聲動,進來一個婆子笑嘻嘻地問候著。
“我稀罕這園子裡的一花一草,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心裡癢癢著,就央告老祖宗務必接我過來住些日子呢。”就聽湘雲歡笑著說,旋即又問:“我已經派翠縷去請林姐姐了,她如何的還不來?就是她同愛哥哥鬥氣,可我總是遠來之客呀。”
寶玉聽了,心裡暗歎,湘雲妹妹依舊不改直爽的脾xing,還是如此毫無遮擋的。湘雲是老祖宗孃家的侄孫女,史侯府的千金,自幼喪父,老祖宗憐惜她,就每年都接過榮國府來玩耍一些時候,寶玉待湘雲如自己的親妹妹一樣自小一處長大。就是如今伺候他的襲人,昔日也是伺候湘雲妹妹的丫鬟。湘雲xing情直爽,言語乾脆,心裡有的嘴裡就說,毫無芥蒂遮掩,讓人聽來都是十分痛快,xing子就像個假小子。寶玉正欲睜眼,聽著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去瞧瞧顰兒去。聽說昨兒個從櫳翠庵回來,怕是和寶兄弟搶荷葉糕吃爭紅了臉,她是眼淚汪汪的跑回去瀟湘館的,嚇得紫鵑什麼似的四處問是因何鬧道這步田地的。”說著,下炕的聲音,環佩聲響,像是寶釵和湘雲要離去。
“那妙玉師父待人一副冷冷的嘴臉,活像廟裡的金剛臉,我纔不喜歡她。”湘雲毫不遮掩。
“誰說不是呢,紫鵑昨天去尋林姑娘,也撞了一鼻子灰。那個丫鬟叫佐兒的,門也不肯開,隔著門縫甩句話說,林姑娘同妙玉師父靜心參禪呢,需要一日的功夫,誰也不許打擾,否則走火入魔。”襲人說。
“參禪?林姐姐參得什麼禪?”湘雲不解地問。
“你是不知道,如今你林姐姐同那妙玉師父拜爲姐妹,金蘭之好,也一心隨了那慈航普渡而去。就是那日惜春四妹妹也被她們度化了一般,日日在房裡參禪誦經了。”寶釵取笑道。
寶玉心裡明白,昨日是爲了藉口脫身出府,
才假借了閉關參禪的說法瞞天過海的。
寶玉猛的翻身而起,嚇到衆人,湘雲正在下坑,一下子崴了腳,哎呦呦的叫個不停,嗔怪的目光望著寶玉滿臉委屈:“好呀,愛哥哥在裝睡,偷聽我們說話,我可不饒你。”說罷就要鬧著去搔寶玉的腋窩。寶玉這是重生之後頭一次見湘雲,看她圓圓的臉兒,眉目精緻,依舊天真可愛的樣子,心裡就一陣酸楚,反是淚光模糊了雙眼,呆呆的不動,任她撒嬌般嬉鬧。他記起前世裡,湘雲妹妹在家門抄家遭難後,被賣去了青樓,晚景淒涼。可憐好端端一個侯府千金,淪落風塵做了人下人,如此天真可愛的女孩子……難怪警幻仙子姐姐要他重返大觀園來拯救她們。
“寶玉,你怎麼了?”寶釵好奇地問,見寶玉目光呆滯。
寶玉驚得忙起身,冷不防同湘雲的頭撞去一處,措不及防,狠狠的二人都哎呦的驚叫。
“雲妹妹,快來,讓我看看,傷到哪裡了?”寶玉說,順勢拉住了湘雲的手,湘雲撲哧一笑說:“昨天可是搶得什麼荷葉餅,難不成沒吃過嗎?也值得同林姐姐鬧急了眼。”寶玉明明知道是寶釵戲謔的話,虧得雲兒這憨丫頭當真了。
寶釵告個空去更衣避開,湘雲還不依不饒同寶玉混鬧做一團。
忽聽窗外焙茗的聲音回稟:“二爺,北靜王府來人了。”
屋內頓時鴉雀無聲,靜了片刻,寶玉問:“人在哪裡?我這就去。”
焙茗隔窗回道:“人走了,留了句話給二爺。說是王爺的病根兒昨個夜裡終於查出來了,皇上吩咐太醫院下了幾劑狠藥,該是沒大礙了,只是要將養些時日。王爺說,若是二爺得空,自管過去陪王爺說說話解解悶兒。”
聲音停滯,寶玉又問:“還有別的嗎?”
“北靜王府的人只說了這些。”焙茗謹慎地答,話語機警。寶玉心裡明白,這哪裡是北靜王的病,分明是十三爺派人來捎話的,捎給他,也就是捎給了妙玉,或者,還有林妹妹……
寶玉含糊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湘雲一臉驚喜地問:“寶玉,你何時長進了?也知道和官場上的人物交往了?如今金榜題名,就可以光宗耀祖了。”
寶玉本來見到湘雲是滿心歡喜的,加上聽說十三爺無性命之憂,一腔火熱興致正濃。猛聽湘雲這一句話如冷水澆頭,愕然那裡,臉色沉了下去。
慌得襲人拉了湘雲一把笑了解圍:“雲姑娘可不要這麼講了,我們爺最怕聽這些話,仔細他發瘋咬人呢。上次寶姑娘隨便規勸一句,他就沒鼻子沒臉的說些話讓人下不來臺。虧得是寶姑娘平日好素養,笑了過去沒同他計較。若是林姑娘,可不知又要哭成什麼樣子呢。”
“林妹妹何曾說過這種混賬話?”寶玉果然正色道。
襲人一
見寶玉果然發作,就尷尬地一笑推了湘雲出門說:“老太太才潛人來問呢,說是林姑娘和三位姑娘都在那邊候著呢,就等你過去熱鬧了。”
湘雲倒也知趣,出門遇見寶釵,就一路作伴往賈母那邊去。寶玉見湘雲走了,也有些後悔,怡紅院清靜一片,空餘鳥語花香。偏偏他是個愛熱鬧的,草草梳洗更衣追了去。
來到老太太房裡,寶玉一進門,就聽著湘雲在大笑大說,講著進京一路的趣事。寶玉一眼就看到林黛玉在旁,正要開口,賈母已開口問寶玉:“怎麼這麼晚?”
寶玉說:“剛纔同寶姐姐在我那裡說話,還有……”黛玉冷笑道:“若不是在那裡絆住,早就要飛來了。”
寶玉也不同她計較,知道她一肚子醋意未消,就解釋說:“雲妹妹剛纔也在我那裡,只是她們先行了一步。”
林黛玉只是冷笑幾聲告辭離去。
寶玉見她惱了,也是無名的官司,若不理她,想她不定又如何的委屈傷感。於是追了幾步趕上她說:“林妹妹慢走,剛纔十三爺託人捎話來了,說是他的病根兒尋了出來,如今正對癥下藥,已無性命之礙了。”
黛玉停住步,頓了頓冷冷道:“好沒意思的話,平白的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再若混說,仔細我去告訴舅舅評理去。”
寶玉忙跟了幾步勸她道:“好端端的你生得哪門子的氣?原是你昨日偏聽偏信的去尋那些不自在,我可說了什麼了?昨日是因妙玉姑娘,今日又是寶姐姐雲妹妹,還不許我和旁人說話了嗎?我不過是見她遠來是客,盡個禮數。”
林黛玉轉身啐他一口道:“胡言亂語些什麼?我不知道,你我的事兒各不相干。”
寶玉笑道:“各不相干也好,只是你不要自己賭氣生,作踐身子呀。”林黛玉更是氣惱了,賭氣道:“我的身子,便是作踐壞了死了去與你何干!”寶玉一聽更是急了:“何苦又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林黛玉一聽更是委屈了,哭哭啼啼道:“我偏說!若我死了,也圖個乾淨,你願意去娶什麼妙姐姐、寶姐姐、雲妹妹的,也同我這會子沒相干!我倒祝願二爺你長命百歲呢。”
“好!那我隨你一起去死了也乾淨!”寶玉賭氣道。
“我就知道你早盼我去死呢。嗚嗚嗚嗚~~”黛玉哭聲更噎,急得寶玉摩拳擦掌束手無策忙道:“你怎麼這麼不講理,我說我自己死了乾淨,你不要渾賴了人。”
這邊鬧得不可開交的,寶釵迤邐一路走來叫道:“寶兄弟,雲兒妹妹等著你去趕圍棋呢。”搖著扇子笑著近前,拉住寶玉就走。
臨走還回頭對黛玉笑了笑。黛玉進退不得的尷尬,紅了眼越發氣悶,眼淚倏然而下。寶玉回頭喊著:“林妹妹,你去櫳翠庵給妙玉遞個信兒,說是一切萬事大吉了。你去那裡等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