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小德子看著左右,再看地上的蛤蟆,鼻頭一酸,上前躬身,還不等回話,淚水滂沱而下,哽咽不成聲。
“少來聒噪!放著好好的去路留給你們不去享福,一個個鬼哭狼嚎得什么?惹惱了爺,現在就逐你們出府。”承征一聲斥罵。
小德子一個字如當頭棒喝敲醒了夢中人,兩旁原本被十三帶了去看蛤蟆大戰的太監們愕然,旋即噗通跪地,涕泗橫流,哀哀的聲音附和道:“爺,奴才們不走,奴才們受十三爺的恩惠,主仆一場,誰也不去伺候,就是金宮玉殿都不要去。”
“十三爺,若是十三爺有個好歹,奴才們拼了去殉葬,封成陶俑守候十三爺千秋萬代也是心甘情愿的。”
“是呀,十三爺,主子不要趕我們走!”
哭聲連成一片,剎那間歡娛的空氣如晴空萬里忽遭烏云蔽日,立時陰沉沉雷雨將至,空氣凝滯一般格外緊張。
“好糊涂的話,誰還能隨誰一生一世?我走了,圖個清閑,你們隨了,反是累贅了。再者,你們都有家人親眷,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隨了我去,豈不是不孝?也陷我承征于不仁不義。我素日對你們寬泛,所以也不舉薦你們去四爺府里。就是去隨了北靜王和賈二爺,也是最隨和不過的主子,必定強勝我這里。”
悲泣聲連成一片,在場人無不動容。寶玉遠遠地聽了看了也覺得鼻頭發酸,這種生離死別的情景他最不忍見。
“打發你出府去辦的差事如何了?”承征問。
小德子才擦把淚應一聲:“賈公子來了,在外面候著呢。”
寶玉徐徐向前。
“來了?”承征聞聲也不回頭,只將手中的柳條扔去一旁,想撐了身子坐起,卻試了幾次不行。他擺擺手示意前來攙扶他的奴才們退下,打量寶玉時,忽然眼睛一亮,望見了寶玉身后的兩名“小太監”,形容俊美,珠淚漣漣地望著他。那種凄然神傷的樣子,令他心頭一觸,一時竟然沒了言語。
驚愕之余,十三搖頭笑出聲來,艱難道:“我說哪個奴才這么沒規矩還不退下,原來是你們。過來坐吧,隨意,我不招呼你們了。”
十三抬眼遞小德子一個眼色,小德子會意地退下,不多時回轉時雙手捧了一個紫褐色檀木匣子。
十三指指寶玉,小德子小心翼翼地奉上。
寶玉頗是吃驚,雙手捧來,納罕地望著十三爺承征。
承征氣息喘喘地時斷時續說:“這里,是城郊我置辦的幾所莊院宅子的房契田產,還有三千兩的銀票,你收好。”
寶玉不解地望著他,不知他是何意。
“我府里有些手下,追隨我這些年,個個是忠心不二的。只是我ri后無法照料他們,想你幫忙收去賈府謀個差使,也算為他們謀條后路。也不枉他們盡心盡力跟我一場。”
聽了十三一番言語,寶玉心頭百感交集,不想十三病入膏肓憔悴至此,心里掛念的還是屬下這些人。難怪人說十三爺是俠義之士,平日里寬嚴兼濟待手下,是有口皆碑的。
寶玉將銀票房田契據一應推開說:“殿下有吩咐,寶玉敢不盡心竭力?這錢財是斷斷不能收的。況且我在賈府,這些銀子的事兒我從不過問cha手的。不過是安置些下人,我去同我二哥說一聲通融一二就是了。”
十三堅持道:“我不是以皇子身份壓你,不過是拿你當個知己朋友,才托付此事。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況且十三的命……呵呵,你是不知。這些錢財,用在需要的刀口上,就是成全了他們。你收下吧,否則我哪里放心?”
黛玉立在原地,打量著十三瘦削的雙頰,
凸起的顴骨,分別后曬得微黑的皮膚,不由紅著眼含淚不動。
“林姑娘,一別數日,姑娘還是風采如舊。你來得正好,十三也有一樁未了的心思非姑娘無人可以托付。”十三笑吟吟的,對妙玉吩咐:“音雨,扶十三叔坐起來。”
此時的妙玉柔腸寸斷,無論如何沒想到北上北陵的一路上同自己談笑風生處處呵護的十三叔如今憔悴如此。她上前攙扶十三,十三勉強側臥。
積蓄了些氣力對黛玉和寶玉說:“音雨在賈府,多虧你照料,承征感激不盡。在此謝過!”十三強打氣力要作揖行禮,黛玉忙上前攔住。十三握住了她的手,卻毫無褻瀆之意,只望著她的眸光說:“我有一根斑淚洞簫,是幼時家母留下僅有的物件,若我去了,也想為這洞簫尋個去處。洞簫酬知音,就轉贈姑娘,好好打理,莫辜負了它。”
黛玉不知為何,聽了這平淡的話語,反是淚如雨下,抽泣不止,也不知如何應對。十三的話語平靜,不似生離死別前的重托,反似要出遠門前的叮囑。
寶玉立在一旁一直在盤算,十三爺難道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嗎?不過幾板子,在午門罰跪了些時候,就弱不禁風感了風寒,病入膏肓了?心下里忽然仔細盤算回想。依稀記起前世里,這位十三皇子還是個多福的,雖然活到了不惑之年早逝,但是備受新皇寵信。如果眼下諸多的事情只是因他重生而重演一回,那么十三皇子至少是活到了新皇登基的。如此說來,眼前的劫難大可化解,只是不知解術是什么。
“小女能斗膽為殿下請脈嗎?”黛玉忽然忍淚問道,話有些唐突,眾人都略帶驚色。
寶玉一驚,不知平日謹慎寡言的林妹妹如何的忽發奇想。那么多太醫院高手都束手無策,若是林妹妹有這個本領,早就將她自己纖弱的身子醫治穩妥了。
“久病成醫,小女子也粗通些醫術。”黛玉道,話語有幾分堅持。
十三打起笑容點頭,隨口道:“死馬當做活馬醫,有勞姑娘了。”
“十三爺是千里馬,不會如此容易就死。”黛玉隨口道,已經伸出纖纖玉指,拉過十三的腕子放在枕頭上,開始仔細為他請脈。
“脈象亂,急毒攻心,又夾有虛寒之癥。”黛玉說。
“太醫院的太醫也是如此解釋的。”
“這毒似是棒瘡之毒,又不似……”黛玉遲疑道,十三徐徐從他手下抽出手腕說:“即便是頑癥,也是奈何天意。罷了。”
寶玉見黛玉發乎情,止于禮,但難掩心里對十三的一份牽掛柔情,每一舉動都讓他覺得口中味同嚼蠟的難過。對十三的生死,雖然他心里有了幾分定數,不必十分著急,但畢竟還是有些忐忑。他接過黛玉的話說:“在下倒是會些《周易》之術,能算出眼下殿下的傷不會有性命之憂。但不知如何為殿下療病。”
仿佛這話同黛玉一呼一應,十三被逗得朗聲而笑,若非體虛氣乏,怕是要縱聲大笑了,儼然不信二人的話。
正在說話,小德子匆匆跑來報:“十三爺,太子殿下到了。”
妙玉愕然就要回避,十三竭力拉住她說:“音雨,你日后到底作何盤算?林姑娘同你是姐妹,可是畢竟她日后要出閣要嫁人,豈能伴你一生一世?反是你,黎府翻臉無情,你日后如何自持?難不成,真要青燈古佛度此青春?”
妙玉急于要抽手逃遁,十三卻緊緊拉住她說:“音雨,十三叔去日無多,多么的牽掛你不下,你是知道的。若是如此,不如十三叔就借此契機在太子爺面前替你做主,許了你還俗,嫁給寶玉吧。榮國府門第家世都不委屈你,更要緊的是寶玉心xing至純,是個多情多
義之人。有他日后呵護你做這護花郎,十三叔死而無憾。”
沉默,無數驚愕的目光,凝滯了空氣須臾,妙玉才倏然起身。一句話羞惱得妙玉花容變色,急得說:“十三叔胡說的些什么?”
黛玉聞聽驚得悶雷震耳,詫異的目光望向寶玉,寶玉已經是措手不及驚得目瞪口呆。黛玉噙一抹冷哂在唇角。
“胡說?你敢說你不喜歡寶玉?你北上的一路上,如何的對月吁懷向他暗訴衷腸,如何的為他夢里驚醒?”十三直言不諱,慌得妙玉無處躲藏,急得難逃,眼淚驚急而下。
黛玉平日只恨寶玉在大觀園內四處遺情,同那些姑娘姐妹們糾纏不清,但是心里深信那些女子對寶玉不過是亂花瞇眼,寶玉心中真正有的只有她這個兩小無猜一道長大的妹妹。如今忽聽十三爺信口點破天機,原來妙玉姐姐的心中也有寶玉,妙玉姐姐雖然同她一樣寄人籬下,但是她畢竟有著非凡的血統,不管寶玉情愿與否,如果太子執意要賜婚妙玉和寶玉,即便寶玉心有不甘也是回天無力。如此真是晴天霹靂,棒打鴛鴦,寶姐姐的“金玉良緣”一說風波未平,如今這御賜姻緣一波又起?想來自己如今無父無母,寄人籬下,怎么的這般命運多舛?若是寶玉娶了妙玉姐姐,那她日后又當如何托身?心頭一酸,冷冷的目光只瞪視了寶玉,轉身去掩淚,卻是悲從中來,疾步逃避。
“林妹妹!”寶玉高喊地追了去。
十三一松手,妙玉也羞急的奔走,庭院內只剩他孤零零一人。
太子緩步來到十三身邊時,低聲沉吟:“十三弟,哥哥都看到聽到了。你CAO之過急了。你的心,哥哥都不知何以為報?你的身子可還好些?”
承征苦笑道:“太子哥哥來得正巧,十三有話對太子哥哥講。”
一池風荷在池中搖擺,淡淡的清風送來爽意。十三倚在靠枕上,撐起氣力要說話。
太子制止:“若是音雨的婚事,你就不必心急。我虧欠她母子太多,無論如何也要還她個終身幸福;若是為了朝堂之事,十三弟就更不必CAO勞,也不在此一時。”
十三淡然一笑道:“二哥這個爹爹,未必有承征這十三叔更明白雨兒的心思,她平日冷若冰霜,心里卻是一團火,一顆心都在了賈寶玉身上。你只看她對寶玉的眼神,癡情盡露不加遮掩。或許她自己都不敢承認,旁觀者一看便知。音雨受了太多的磨難,比起同樣韶華的女子,她承受得太多。二哥,音雨心里唯一的溫意就在寶玉身上,只為了呵護那一點點可憐的慰藉和溫情,我無論如何想成全了她。我知道,林姑娘,也同寶玉兩情相悅,只是,為人父母者多少自私些……若承征還有命活過此劫,承征就去稟明父皇,求父皇賜婚,取了林姑娘!”
“十三弟!”太子大驚失色,極力阻止十三的話,但十三目光堅定,一字一頓道:“十三的心里,也只空余這一點點慰藉和溫情,求二哥成全。”
“放肆!放肆!自古以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由你做主?皇子們的婚事,父皇怕是心里早有定奪。榮國府又如何?況且賈政近來改投了老八門下,同老八過往甚密。這賈寶玉對你我兄弟是真心是假意都為未可知呢。況且音雨,放在賈府已是我的一樁心病,就似那往年未燃放的煙花,存在府庫里,日日提心吊膽,生怕一不留心引燃了,那可就是禍患無窮了!”
兄弟二人對視,十三的目光堅毅,卻一笑退卻道:“也是我癡心妄想了。若是日后北陵的生母有何不測,還請二哥代十三庇佑。”
“十三弟,你想多了。”太子握住十三的冰冷的手,那手如冰柱一般冷,涼氣直襲人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