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小聲些,仔細(xì)讓這小祖宗聽到,又要鬧得人仰馬翻了。”襲人輕聲叮囑。
嫁給有錢人家做小?寶玉難以置信,懷疑自己聽錯(cuò)。
百花香燭淡淡的香氣夾雜著燭油濃郁的氣息,燈影晃動(dòng)。
又聽襲人開口說:“我也是過了晌午才聽說此事的。我隨在前面看三姑娘打理府里的事務(wù),就見林姑娘的ru娘王嬤嬤哭哭啼啼奔來尋三姑娘,說是璉二爺引了林家的人要接姑娘回蘇州家里去。只帶紫鵑和雪雁走,不肯帶王嬤嬤同行。我就想呢,王嬤嬤是林姑娘從蘇州林家?guī)淼淖杂椎膔u娘,如何沒有隨行呢?我們再追問幾句,王嬤嬤才支支吾吾地說,林姑娘是要回去嫁人的,婆家都尋好了。王嬤嬤覺得兇多吉少,才來回稟。我們就忙趕回園子去,誰想到人已經(jīng)走了,終究沒能趕上。”
寶玉如聞晴天霹靂,“不會(huì)!林妹妹堂堂探花千金,如何會(huì)嫁為人妾?”他要掙扎起身,周身顫抖驚恐,一顆心都要被生生撕碎,若是林妹妹真被那些寡廉鮮恥無情無義的族人送與了豪門為妾,林妹妹定然不會(huì)茍活的!
襲人和晴雯在簾外談得神秘,言辭間滿是惋惜,卻絲毫沒留意寶玉的動(dòng)靜。
“林姑娘一個(gè)孤女無依無靠的,原也是指望了老太太在世為她壯腰桿長臉面。若是沒了賈府,憑林家的落破,哪個(gè)大戶人家肯娶她?終是父母不全的不吉之人,若嫁個(gè)有頭臉的人家做小妾也強(qiáng)似嫁給寒門小戶當(dāng)正室受苦吧?”
“天煞的一群黑心腸的東西,但愿老天有眼,不讓這些人得逞才是。”襲人唉聲嘆氣。
寶玉掙扎翻身而起,只穿了中衣就奔跑出去,急匆匆的刮落了簾幕卷在身上拖了就走,腳下羈絆險(xiǎn)些跌倒。
“二爺,二爺!這是哪里去?”襲人和晴雯急得阻攔,寶玉推開二人發(fā)瘋般咆哮著向外狂奔,他在前面疾步,也不顧身后丫鬟婆子們一路追趕勸阻。
茫茫的夜色,冷風(fēng)颼骨,寶玉也不顧了天黑,腳步深淺跌跌撞撞的一口氣狂奔,只聽耳邊風(fēng)聲嗖嗖,也不顧了許多,奔到曲徑通幽處忽見前面依稀一串如星辰的燈影晃動(dòng),齊整地移來,由遠(yuǎn)而近迎向他,有人攔路。寶玉氣惱地大嚷:“閃開!”不顧一切沖向那一串串光亮刺眼的燈籠,也看不清人面。
“站住!”一個(gè)聲音嬌嗔地呵斥。
“躲開!”寶玉一把推開,卻被一只手拼命拉住,旋即眼前一雙烏亮的眸子含了憤意瞪視他,掄圓巴掌“啪”的一記耳光抽在面頰上。
“啊!”寶玉愕然,定睛再看,燈籠高挑,映出探春一臉慍色杏目圓睜攔在他面前。
“你醒醒!家門大劫當(dāng)頭,你還兒女情長卿卿我我的!眼下有什么事情比救爹爹更重要嗎?”探春罵過,眼淚奔涌而出,聲音沙啞高嚷道:“我但凡是個(gè)男兒,能出去拋頭露面,也定然有番定奪。”
說罷嘴唇顫抖,含淚去拉過寶玉,嚶嚶地哭著為他揉臉色的腫痕,安慰他說:“二哥哥你不要如此!你是賈府唯一能指望的男人,你如今的樣子讓府里還指望什么?爹爹的冤情只能靠你去伸冤。你想想,林姐姐為什么被接走?湘云為什么被接回府?還不都是因?yàn)橘Z府即將敗落了。若是
爹爹的冤情得雪,老祖宗的病也好了,那林家和史家還敢妄動(dòng)嗎?還不乖乖的把人給抬回來!”
寶玉聽了,這才平靜下來。看著眼前雙眼噙淚抽噎著的探春,女子中少有她這般的堅(jiān)強(qiáng)。前世里賈府沒落,三妹妹探春一番風(fēng)雨路三千,遠(yuǎn)嫁離鄉(xiāng)。
寶玉恨惱自己竟然不如三妹妹一個(gè)女流有些志氣見識(shí),更是堅(jiān)定了自己的決心,如今眼前沒有什么比就爹爹出囹圄再要緊的事兒,可畢竟為林妹妹牽腸掛肚,轉(zhuǎn)念一想問:“可知林家的船走了多遠(yuǎn)?那些人急著把林妹妹嫁給誰?”
探春說:“那些婆子渾說的話也未必有準(zhǔn)兒。我也擔(dān)心林姐姐的安危,怕了林管家去追了,就說老太太醒了,要見林姑娘一眼。是福是禍,都是天命。”
寶玉點(diǎn)點(diǎn)頭,心想也只得如此。
寶玉渾渾噩噩向園子里去,月色如銀鋪陳在湖面,波光粼粼灼目刺眼。
這大好的園子,他前世里的依戀,難道就要難逃一劫了?
不知不覺中,他來到了瀟湘館。人立在黑森森竹影掩映的庭院前,才忽然奇怪自己如何的不知不覺中來到林妹妹這里。
若果然父親的案子注定沉冤莫白,他回青埂峰去尋警幻仙子倒也罷了,可是林妹妹呢?前世里那場家門浩劫,歷經(jīng)一世,難道自己還要眼睜睜的袖手旁觀?
寶玉踟躕片晌,那雙沉重的腳還是沒有忍心邁入瀟湘館。
襲人和麝月緊張地一路隨著他,不敢靠近,又不敢讓他走遠(yuǎn),隨在他身后走走停停。總算候到寶玉無奈地踱步回了怡紅院,恰晴雯在廊子下指揮小丫鬟們收拾鳥籠子,拾掇院里里晾的衣衫,一見寶玉回來,丫鬟們都搶著問:“二爺這是去了哪里?”
寶玉也不答話,兀自回到房里,倒頭撲去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又爬起身來。襲人恰進(jìn)來,端了一碗玫瑰香露,哄了他說:“你也莫急,盡了力也沒人怪你的。”
寶玉一聽,眼淚汪汪的,鼻頭發(fā)酸。
晴雯過來說:“你就不要?jiǎng)袼耍粋€(gè)男兒,家門有難了束手無策的,連個(gè)妹妹都難保全,能不窩心嗎?若是老爺真出了事兒,他還能睡在這怡紅院嗎?”
寶玉一翻身起來,推開襲人眼睛發(fā)直,襲人一面抱住寶玉的腰,一面責(zé)備晴雯:“哎呀,好端端的你可招惹他做什么?”
晴雯氣道:“我說什么了?二爺就受不住了。若是賈府就此衰落了,怕是比這更難聽難堪的話他也要聽著,再難忍的罪也得受著,誰讓他投胎在賈府了呢?”
晴雯的話雖然難聽,寶玉一頭倒下,滿懷糾結(jié)又不想面對晴雯,心里分明知道她的話在理,可是殘酷的前景令他心寒。心里橫了一把刀,咬緊牙關(guān)想,橫豎不過是一死,若是想救府里的姐妹們,必定要先保全家門,若要保全家門,必須為爹爹洗清冤情;若要為爹爹洗冤,只有面見皇上告御狀,否則誰能扳倒當(dāng)朝太子?想到告御狀,他冷汗涔涔從后背留下,九死一生,即便皇上承認(rèn)了父親被冤枉,怕也難饒過扳倒太子的他!
寶玉平靜后,就去前面給臥病的祖母請安,記得胡太醫(yī)今日該是來給祖母診病,也不知病情是否好轉(zhuǎn)些?
他轉(zhuǎn)去前院,迎面見
到東府的王善保家的橫眉立目在訓(xùn)斥賈母的丫鬟琥珀:“拿自己當(dāng)什么千金小姐呢!看著你是老太太房里養(yǎng)的貓兒狗兒似的人物才給你點(diǎn)好臉色,如今這邊不好了,能把你打發(fā)去給個(gè)小廝嫁了就是抬舉你呢,還狗坐轎子不識(shí)抬舉的,等著被抄家賣去窯子呢!”
琥珀更是惱了,哭著回嘴道:“老不要臉的!平日里老太太好的時(shí)候,哈巴狗兒似的巴結(jié)我們,老太太這才病,你們就不安好心眼的打上主意了。二老爺?shù)氖聝哼€沒個(gè)定論呢,你們何必這么急?也不怕日后二老爺平安歸來了,彼此落個(gè)沒臉。”
才有個(gè)鴛鴦是個(gè)剛烈好強(qiáng)的,如今又來個(gè)琥珀,祖母房里的丫鬟果然個(gè)個(gè)的厲害。寶玉咳嗽一聲上前,王善保家的一看寶玉,眼兒一垂冷冷一笑,狠狠瞪了鴛鴦,竟然話也不說轉(zhuǎn)身就跑了。寶玉冷哂,轉(zhuǎn)身對琥珀平靜地說:“回去伺候老太太吧。”
琥珀滿心的委屈,先是叉腰同王善保家的爭斗如炸毛的小貓,此刻一見寶玉如見親人,忍不住哇的一聲哭開來,反是不過一切地將頭扎去寶玉懷里,哭得昏天黑地的,抽噎地問:“二爺,老爺這就是完了嗎?老天爺不開眼呀!”
寶玉的滿懷悲緒被牽扯出來,化作淚水涌下,主仆二人哭過一陣,又傻傻的對笑開來。
寶玉說:“二老爺會(huì)平安歸來的。”
琥珀說:“二爺?shù)脑挘晷牛咸残拧6斠欢ㄒ壤蠣敾貋聿攀恰!?
正說著,黑魆魆的一團(tuán)人影在樹蔭處咳嗽兩聲問:“前面是寶二爺嗎?”
二人慌忙撇開手,寶玉整整衣衫定神道:“是我。前面是哪位姐姐?”
“二爺,是玉釧。”人影答著,陰暗中走出了嬌小的玉釧。玉釧同她姐姐金釧很像,都是圓圓的臉大大的眼,帶了幾分娃娃般的嬌憨可愛。
“太太如何了?”寶玉立時(shí)緊張地過去問,伸手拉住了玉釧的手,又被她甩開。
玉釧有些神色慌張地說:“非是太太有話,是宮里適才來人了。咱們府里的貴妃娘娘身子不大好,宮里來人讓傳兩名女眷進(jìn)宮探望,寬慰貴妃娘娘。二爺快做定奪,哪位姑娘進(jìn)宮去呀?”
寶玉一驚,事出突然,姐姐在宮里聞聽家門驚變不思茶飯抑郁是可能的,只是皇上既然已經(jīng)讓姐姐禁足拘禁宮中不得走動(dòng),如何想起來讓她娘家的女眷前來問候?原以為皇上絕情,難道此刻還是多情?
寶玉忙往前面趕,順口問:“三姑娘可是知曉此事了。”
“三姑娘知曉了,已經(jīng)去更衣,執(zhí)意一道同寶姑娘入宮去。”
“怎么,寶姑娘也要去?”寶玉有些疑惑。似乎平日大姐姐元春更喜歡寶釵姐姐,對林妹妹一般。如今家門大難即便是祖母、母親病倒,也該是二姐姐四妹妹她們?nèi)ァO氲竭@里,他問:“可是傳了鳳姐姐一道去?”
玉釧說:“不曾傳別人,但憑咱們府里拿主意呢。”
入宮?寶玉心里一個(gè)念頭忽然一動(dòng)。入宮面圣,替父鳴冤,眼前恰有這契機(jī)。只是,人家是傳女眷,他是該委托這眾人給三妹妹還是寶姐姐呢?太子的貪婪,道貌岸然;十三爺?shù)钠徽谘冢桓赣H的含冤莫白;賈府頻臨絕境的姐妹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