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禁不住黛玉的一番糾纏,就依了舊日的法子讓黛玉、妙玉二人扮作小廝,隨了他一道去了十三爺府里。為了掩人耳目,他連焙茗、鋤藥等小廝都打發了去街市吃酒,只三人一道轉彎拐角的來到十三爺府的后門。
叩門通報后,跑出來接他們的是小德子。小德子一見到寶玉就眉開眼笑地說:“寶二爺可是來了,我們家爺日日叨念你們呢。”
又對黛玉和妙玉會意地笑笑,引了他們向內走。
一路上亭臺樓閣,濃蔭蔽日,郁郁蔥蔥的都披了綠色,夏日里蟬聲噪耳,四周卻是格外幽靜陰涼。
寶玉問他:“十三爺身子可是好些了?”
“鬼門關走一遭撿回一條命來,可是嚇掉奴才們的半條魂兒去。如今是好了許多。爺一早在燒香超度亡靈呢。”
“超度亡靈?府里有人去了?”寶玉驚愕問道。
小德子搖頭露出壞笑道:“不是有人去了,是蛤蟆,超度幾只枉死的蛤蟆的亡靈。”小德子說得煞有介事,一臉神秘。
三人更是聽得糊涂了,面面相覷,寶玉又追問:“蛤蟆?什么蛤蟆?”
小德子看看左右無人才說:“是那日我們爺疼極無聊了,將一堆蛤蟆拴了腿兒當兵卒子打仗。誰想到玩得正盡興時皇上來了,爺一急就拎了兩串蛤蟆扔去竹榻下面。可巧萬歲爺不嫌暑熱,偏偏要在樹蔭下同十三爺說話,話沒說多一會兒,那不長眼的蛤蟆卻從榻下爬出來,偏巧就爬去了萬歲爺的龍袍下,濕乎乎滑膩膩的可就驚了圣駕。”
“啊?”寶玉聞聽哭笑不得,這十三爺可也是夠淘氣的。
黛玉已經忍不住笑出聲來,掩個口笑得個不行。妙玉也是難得的笑彎了腰,扶一株垂柳樹干笑著,一不留心被柳條子拂了眼,反慌得黛玉給她吹著眼皮。
小德子一臉無辜道:“萬歲爺就惱了,罵十三爺說,看來還是打得輕了。龍顏大怒下…..”
“怎么了?”黛玉慌得問。
“下旨把蛤蟆都剝皮剁了掛在樹上示眾。慌得十三爺連滾帶爬跪地求情都不行,可憐那些蛤蟆呀。就在這么棵大樹上釘了兩串,血糊糊的。”
“哎喲!”黛玉和妙玉嚇得躲避,驚魂不定。
小德子忙說:“我是說,似是這么粗的一棵樹,不是這株。后來十三爺負疚說,這些蛤蟆是代他受過的,是他罪孽深重,日日早晚誦經超度他們呢。唉,可不見那血淋淋的蛤蟆腿兒呢,十三爺說,怎么看那剝皮的蛤蟆,就想起自己,同命相憐呀。”小德子邊說邊嘆氣,黛玉卻是聽得心驚,再看妙玉閉目緩行口里不住誦經念佛,不由想,真是皇家無情,這小小的蛤蟆又惹到誰了?
“你們十三爺由來的這么淘氣?”寶玉問,想這十三爺倒是個有趣的。
“殿下們淘氣的
多,只是沒見哪個鬧得他這般沸反盈天的。”小德子一臉無奈。邊走邊說地引了眾人入內。
來到水榭花軒,池塘內蓮葉接天無窮碧,點綴亭亭玉立的荷花,迎風搖曳。三人進去時,一陣陰涼隔開暑氣,淡淡的蘇合香氣息繚繞,夾雜些藥香味道。當中一個藤榻,旁邊是八扇美人圖圍屏。十三一襲米黃色的紗衫,姜黃色綾褲,散個褲腳赤足臥趴在個藤榻上提個筆批閱公文,頭探出榻外,身下一個黃花梨矮腳炕桌坐落地上,折子都是放在上面,筆墨俱全。榻旁一個小丫鬟坐著搖一把芭蕉蒲扇為他打扇。
聽了小德子稟報,十三側頭喜不自勝,扔下筆就翻身要起來。
寶玉忙過去幾步扶他道:“你仔細的臥著,不要牽動傷口。”
再看十三,愈發的清癯消瘦,只是一雙亮目灼灼的有神。
十三自嘲道:“說來丟臉,好歹也是行伍之人,這幾板子險些丟了命去。”
一旁的小丫鬟抱怨道:“便是如此了還不歇息將養,焉知這場大劫不是爺平日太過較勁認真惹得嫌怨?”
好熟悉的聲音,寶玉側頭一看,那丫鬟正向他微微屈膝納福。那眉眼,笑笑的模樣,白凈的面頰,可不是金釧是誰?
寶玉一喜也忘記了許多,開口正要說話,金釧的目光已經看去了黛玉和妙玉,恬然一笑,無限話語盡在不言中。
“總是我的不好,不然誰好端端來算計我?”十三讓了眾人落座,又吩咐金釧去上茶,一眼看了黛玉,淚光盈盈地望著他,反有些難為情說:“勞姑娘大暑天走這一遭了,我的傷大好了,多謝惦記。”
十三又看了妙玉問:“那日他差人給你送去的清暑氣的玉露,你如何的不肯收?他本是一番好意,你多是掃興?”
妙玉低頭不語,十三又不便多說,寶玉多少猜出是太子爺送來了什么東西,就替妙玉說:“此事風波才定,還是彼此疏遠些好,誰知四周有沒有眼線耳目?若是再生出事兒來,十三爺這頓打可不是白挨了?”
十三自嘲的一笑,也覺得寶玉的話有道理,就順勢說:“也是這個理,只是太子爺思念女兒心切,一時按捺不住是有的。他是個不聽勸諫的,凡事任性的多些。前些時風波一定,他就又松泛了。你們不知,皇上在我這里時,敲山震虎地放下許多話,多少是察覺我瞞了他幫了太子什么。”
“一個是君父,一個是兄長,倒是為難殿下了。”黛玉說。
十三感激地望了她一笑說:“就是這個理,哪邊都不想得罪,注定就是哪邊都得罪。父皇打我,為我頑皮出逃是小,怕里面的含意更在此了。只是你們不知我那兄長,素日也是個真xing情的。只是交友不慎,被些肖小糾纏了,委實的可惱!”
說罷捶榻,反牽動傷口呀的一聲驚呼,皺眉忍痛。
小德子和金釧恰是回來,忙上來,十三擺手讓他們下去。
“我那兄長,素日里聽見奉承吉利話就厭虛而不實,聽了實話又動真情,總是說些糊涂話,什么‘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就是。’那些直言進諫的,怕都是沽名釣譽的。這些話,說給了父皇一聽能不惱怒?”
黛玉一聽,這些話可說同寶玉的言論如出一轍的,她平日也喜歡寶玉的真xing情,不沾染俗物的清高。
寶玉一聽正中下懷,感嘆說:“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若沒有昏君,他諫的什么?只顧邀名,猛拚一死,也不知棄君于何地!若是疆場廝殺,當是圖大戰告捷,為圖個名利只求猛拚一死,顧圖汗馬之名,棄國于何地!我最是看不起!”十三聽了很是吃驚,愣了愣才笑道:“忠臣良將,死必是出于不得已。”寶玉冷哂道:“我看也未必,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自己一將無能,送了性命還連累三軍,還去奏請旌表,這難道也是不得已!文官更是可殺,念兩句書就四處尋朝廷瑕疵胡談亂勸,圖個忠烈之名,再學個屈原拼一死,落個千古忠名,也是不得已?沽名釣譽之徒,不提也罷,反臟了我的耳朵。”
十三更是笑了,無奈地望著寶玉問:“怕這些人的行徑也是你夢里臆想的吧?你不曾進過朝廷,也不曾親眼得見什么忠臣良將的,如何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都是沽名釣譽的?怕不過是道聽途說,那些碌碌無為養尊處優吃祖上基業坐享其成的紈绔為自己可以醉生夢死混日子等死而杜撰的。若果然忠臣良將都如你說的,難道皇上是瞎眼的,百姓也是瞎眼的?怕早如大隋朝被造了反改朝換代了。我不敢說沒有你講到的混賬敗類,但是也不能以瑕廢玉,以一廢百,你可覺得我的話有理?”
寶玉一時語塞,被他毫不留情面的一頓排揎反覺得面紅耳赤。這些話本是他深信不疑地,為此父親不知多少次責罰他。如今反被十三的幾句話堵的瞠目結舌的啞口無言。
十三說:“這就是我看你的可惜,想你入宮去給皇子們做侍讀的道理。你不能日日這么玩下去,你總是要長大的。你如今吃府里的喝府里的,難免就要任人做孩子擺布了去。忠孝還是其他的,只是這么下去,哪天是個了局?”
寶玉聽得愣神,卻還是不肯信了他的話,只冷冷的說:“我是吟嘯山間的野士,遲早走了去。”
“那你還能擔承些什么?生你養你的父母高堂,手足情,兄弟姐妹們,就是林姑娘這里……”
寶玉愕然,同十三對視著,聽他的話如刀鋒招招緊bi,反是他無從招架了。于是他羞惱道:“我是不入宮的,也多謝殿下美意。怕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于是起身就要帶黛玉和妙玉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