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進到瀟湘館,他想還是去告誡林妹妹一番,否則她如此多事,遲早害人害己。
一片幽靜,他猜想林妹妹或是睡了,輕手輕腳來到簾外。
他正欲打簾子進去,忽聽裡面的對話聲。
“王媽媽不必在意。本也是我閒置了許久不曾戴的一對兒金鐲子,樣式也舊了些,王媽媽若是不嫌棄收了,好歹也算是給它們尋個妥當的去處了。或拿回去給兒媳打對兒耳墜子,或給小孫兒打個金鎖片都是好的。”是寶釵姐姐的聲音。
也不曾聽到黛玉的話,寶玉就略隔了簾子向內望一眼,只見林妹妹的ru娘王嬤嬤笑得合不攏嘴,一連迭的打躬陪笑了說:“寶姑娘的恩典,真讓人愧不敢當呢。這麼好成色的一對兒鐲子,若拿去打墜子可不是要裝滿一香囊了?我那小孫兒哪裡有這個福分帶這麼大一塊兒金鎖片,可不是要把脖頸墜斷呢。若不是寶姑娘慷慨恩典,她們母子哪裡有這個福分呀?我定要讓媳婦在觀音菩薩跟前給姑娘燒高香呢。”
寶釵聽罷撲哧的笑了,又誠切道:“您老辛苦這些年伺候林姑娘也是勞苦功高。莫說老太太誇讚,就是我和二爺都感念在心呢。便是這些東西也是您老應得的,也不見得是什麼好東西。這園子里人多嘴雜,總有口不擇言的人,偏偏林妹妹是個心細多愁的,就要您老多費心開導,若遇到解不開的心結,自管來對我講。您老只要對林姑娘盡心盡力,我和二爺自然不忘記您老的好處。”寶釵那話說得悠悠的,王嬤嬤已經笑得一張嘴咧去了耳根兒,歡喜得了得。
寶釵又從身旁拿起一個包裹打開,竟然是一件簇新的淺粉彈墨百褶裙,一件桃紅色的衫子。
“這套衣服是我年前做的,因嫌色澤太豔,不過上了一次身就擱置了一旁。媽媽看看給雪雁姑娘改來穿了吧,也免得放在我衣櫥裡承塵的要好。”
王嬤嬤更是千恩萬謝的出來,嘴裡不住叨唸:“難怪人人都誇寶姑娘是個最慷慨賢良不過的,對人都是這麼好的。”
寶玉不想驚動寶釵,見黛玉不在,心裡懶懶的也不想多話,踱步出了瀟湘館。
回到怡紅院,小紅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聽說寶玉談妥讓她去二奶奶院裡應差,小紅叩首千恩萬謝,感激涕零。
寶玉獨自在房裡悶悶不樂,擁個被子在那裡發呆,想著林妹妹就痛心。晴雯秋紋同他逗笑,他都不理不睬。
襲人只道他是捨不得小紅離去,安撫他說:“也是這丫頭的造化呢,總好過嫁給焦大這麼個半入土的老頭子。”
襲人湊坐在他身邊推推他低聲道:“相聚是緣分,還能有幾年一處玩兒一處好好說話的日子?聽說今兒個貴妃娘娘傳懿旨,召了寶姑娘、林姑娘、二姑娘、三姑娘一道入宮去請安呢。”襲人的話總是半遮半掩,寶玉最不喜歡她如此吞吞吐吐有話不盡說,急惱地掀開被子問:“入宮去做什麼?”
晴雯打簾子進來,聽了這話“撲哧”一笑道:“二爺說笑了。姑娘們如今年齡大了,也是出閣的年紀了。若是京城裡有哪些英俊年少名門公子,貴妃娘娘自然是先爲姑娘們惦記著。說不定還能被哪位王孫公子相中,那才真真是命裡的造化呢!”
寶玉聽得心裡一震,愕然望了襲人,又癡癡
地望晴雯,尋思片刻,見她們不似在玩笑,心裡一陣陣涼颼颼的,啞然無語。見他目光呆滯,襲人才急得一邊推了晴雯出去罵她多嘴,一邊去哄寶玉。
天矇矇亮,寶玉起身,就鬧了襲人、晴雯爲他洗漱。不好意思說是要去看一眼將要入宮去的林妹妹,只說想去採後園裡花蕊上的露水,爲老祖宗烹茶。
晴雯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翹了脣擠兌道:“寶二爺口裡硬氣,心裡可是軟的。莫不是擔心那錦雞飛進金宮就不再回來了?”
寶玉也不計較晴雯夾槍帶棒的言語,一路飛奔去儀門,恰見藍呢小轎已列了四輛,丫鬟們一色桃紅鎖黑絲絨鑲金片褙子,松花綠的束帶,正攙扶小姐們入轎。母親和大伯母及鳳姐姐都在一旁送行,不住地叮囑。轎簾落下,寶玉心頭一驚,都不知哪個轎子裡坐的是林妹妹,更不能對她說句話,眼睜睜看她從眼前離去。
寶玉悵然若失地向怡紅院行去,一路上搖搖擺擺,腳下如踩雲霧。轉念一想不由暗笑,自己是杞人憂天,不過是元春大姐姐一時想念姐妹們,才傳喚姐妹們入宮去拜謁鳳駕。
晚膳時分,入宮覲見的四姐妹歸來給賈母請安。
寶玉進到堂上,就聽到歡聲笑語一片,一浪高過一浪。
“看情形,貴妃奶孃娘鳳體安泰,氣色是極好的。聽說前些日子氣血兩虧,皇上急得什麼似的,又賜東海的天參魚翅熬湯將補,又賜天上冰洞的玄天雪蓮的,滋補得咱們貴妃娘娘那面色珠圓玉潤的。”
“娘娘還帶了四位姑娘去懿貴妃娘娘宮裡請安。懿貴妃可是對咱們府裡的四位姑娘讚口不絕的,誇賈府女眷們德才兼備,溫淑嫺靜。臨走時,還賞賜了珍玩綢緞給姑娘們,就是那蜀錦織得燦爛奪目巧奪天工的,娘娘說宮裡一年的貢品都沒有幾匹,妃嬪以下的娘娘都不可得呢。”
衆人圍去撫弄觀賞那色澤明潤的蜀錦,寶釵的丫頭鶯兒在一旁說:“不就是蜀錦嗎?咱們府裡什麼沒見過。”寶釵沉下臉瞪了鶯兒一眼,鶯兒低頭退下。
“懿貴妃娘娘還誇讚說,咱們府裡的小姐對答得體,頗有大家閨秀風範。”
四位小姐一字坐在賈母的下首,微垂個頭含羞隱笑,儀態萬方。
寶玉目光一掃,一眼尋到其中的林妹妹,淡藕色的裙衫,未施脂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了。天生麗質更顯風流,翩然神采格外出衆。
王熙鳳含笑拉過薛寶釵豐潤細膩的手輕輕拍著誇讚:“依我說,寶姑娘這張嘴,內外誰不讚的?難怪貴妃娘娘都喜歡。”寶釵的能言善道,吐字嚴謹在賈府上下是有口皆碑的。
寶釵笑盈盈說:“鳳姐姐這回可是猜錯了呢。恁是我說的話最多,也比不過林妹妹一字千金,字字說在懿貴妃娘娘心坎上,不住口地誇她率真可愛,頗似懿貴妃娘娘未入宮做女孩兒時的舉止模樣呢。”
賈母一聽大喜,摟過小鳥依人般的黛玉在懷裡說:“阿彌陀佛,我還怕你平素沒見過什麼大場面,又不喜熱鬧,在那種地方童言無忌地說出一字半句不妥的話呢。”
寶玉偷眼望黛玉,她只低頭含羞,似在沾沾自喜。見她美若天仙下凡楚楚動人的模樣,寶玉心裡忽然生出一股噁心。他平素最是厭惡色怒逢笑,無端
端去仰人鼻息阿諛奉承攀附之輩,男兒如此可恨可誅,女兒如此就愈發的可殺了!前世裡只爲他這清高不沾塵俗的xing子,他同父親格格不入,不爲父親所容。父親bi他學些仕途經濟不成,不知因此往死裡打過他多少次?原本一日不見的牽掛,如今換做滿腹怨怒。自己心愛的女人原本是質本潔來還潔去清高脫俗的,如今看來不過是庸脂俗粉。寶玉已經是坐立不寧,不厭煩地就想尋個契機告辭而去。
他正要開口,可巧四妹妹惜春在一旁鼓弄著一副雲南永昌棋子豔羨說:“林姐姐得來的這副棋子可是羨煞我也。”惜春年幼,所以這回沒有傳她入宮。
信手拈起一枚烏黑透碧的棋子,質地細膩玉潤,照光泛著墨綠色,隱隱一圈碧綠光環。她說:“難怪人誇雲南永子‘硬而不脆,沉而不滑,柔而不透。永子府裡隨手可得,只是這副棋子委實的是寶物。”
“豈止羨煞四妹妹,也活活羨煞我呢!這副棋子可是來之不易。據說是宋真宗時,大理國進貢的寶物。”寶釵說。
“蒙娘娘如此厚賜,真是祖宗庇佑了。”王夫人道著阿彌陀佛,衆人笑去一處。
“哪裡是娘娘厚賜,是林妹妹對弈贏來的彩頭。”寶釵故弄玄虛道,向黛玉丟個詭秘的笑眼。
衆人忙問:“是誰如此大手筆呀?”
“是十三殿下邀林妹妹比試一局,被林妹妹殺個片甲不留。”寶釵戲言,衆人將信將疑地望望寶釵又看向黛玉。
除去了寶玉知道黛玉曾同十三爺對弈的那樁往事,其他人是不知原委的。黛玉在宮中見到十三爺了?寶玉一驚。
嬤嬤忙解釋說:“去給懿貴妃娘娘請安時,偏巧遇到了十三殿下也。一時無法迴避,就一道叩見了。誰知十三殿下一聽是賈府裡的小姐,又久慕林姑娘的才藝棋藝,便一心要比試,央告得懿貴妃娘娘也無可奈何就應了他。這麼一來,就在懿貴妃娘娘宮裡耽擱多了些功夫。”
王熙鳳一聽,手中帕子一甩“呦”了一聲,湊去黛玉身邊手指輕輕擡起黛玉的下頜嘖嘖稱讚道:“看我們林姑娘,不僅嘴是天下第一的,如今棋藝也是天下第一的。那不知死活的皇子還來叫陣,如今被個巾幗女子殺得鎩羽而歸,可不是沒了臉面?”
黛玉羞惱得側過身貼去老祖宗身上對熙鳳道:“不過是人家讓我,怕我輸了棋哭鼻子罷了。偏偏你們這些嘴糾纏不休的。討人嫌!”
寶玉心裡一股莫名的苦澀翻涌,心裡空蕩蕩的。林妹妹原本嬌羞可愛的樣子如今看來都讓人作嘔。不過得了十三皇子兩罐子棋子,就美得如此飄飄欲仙的樣子。難怪人說這女子的清高如衣衫,都是穿給男人看了,揭了去,骨子裡都是俗媚之流。他長長吸口氣,心想說過了從今生分了去,就各不相干了。她去宮裡討喜攀附高枝,自己還甘於閒雲野鶴,倒也各自紛飛就是。
“好歹人家也是皇子呀,輸給了大姑娘一定羞得無地自容的。”
“可笑的是,這位十三殿下還自詡是宮內第一棋待詔,說皇上都未必下得贏他的。如此算來,他輸給了林姐姐,可不是林姐姐的棋藝高過了當今皇上?”探春戲言道。
“哎,這話可不得胡說,隔牆有耳的!”王夫人謹慎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