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來到北靜王府,才下了馬就見王府的家丁一臉驚慌的一溜小跑地迎來,拉住他的馬韁就向一旁引著匆忙說:“賈二爺請從旁門走,怕人多眼雜。”
寶玉知道水溶是個平日謹慎的,怕是交待了手下。他疾步隨了小廝進到王府,繞去后花園山上的小亭,秋風蕭瑟撩落片片金黃的落葉遍地鋪陳腳下,簇擁亭中的北靜王水溶在閑然撫琴,亭旁一株丹楓樹,片片紅葉零落在他身后,飄飄卷卷乘風游蕩。水溶聽到腳步聲,手中琴弦斂住,也不抬頭就道一句:“你總算來了。”
他說著抬手擺擺,手下退下。
寶玉近前道:“王爺是聽說賈府的大難了?”
北靜王儀態從容平靜地按琴說:“政公平日是個清高廉潔之士,此番如何的如此行事糊涂?”
寶玉撩衣不請自坐在石杌上,也不拘禮數,忙問:“寶玉今日來尋王爺,就是想知道事情的原委。王爺身在朝堂,定然知道的比我這種草民要多。只是若說家父貪贓受賄,卻有失公允。家父素日看中名節,又有些不食人間煙火,謹小慎微恪守本分,貪贓賣試題斷斷不該的。”
北靜王手里把弄琴弦,側眼上下打量寶玉有些郁怒道:“起先我也不肯信,還一力為賈大人辯駁。無奈鐵證如山,不容置喙,我反被皇上申斥一番有失察之嫌,不帶眼識人。事后又被太子爺一番埋怨,反弄得我里外不是人。如今只有托病,閉門謝客不問此事了。”
寶玉心頭咯噔一沉,四肢冰涼,如一尊木雕一動不動。來之前他滿心覺得父親是遭人冤枉,希望北靜王幫他申訴,能還父親個清白。如今竟然連北靜王這忠厚坦誠之人都說出這等話來,莫不是父親真是干下了齷齪勾當?寶玉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若是要知道個究竟原委,還是面見父親才是。
寶玉起身深深一躬道:“求王爺成全,寶玉想見家父一面,問個明白。”
北靜王也不理會他,凝神靜氣,信手撫琴。寶玉立在那里聽了一陣曲子,漸漸有些心寒,心想這不過是無聲婉拒。他告辭道:“寶玉也不為難王爺,即是王爺為難,寶玉告辭,另謀它策去。”
“你也不必去尋十三殿下。”北靜王說,低垂的眉目間平靜中帶了鄙薄:“他本是個嫉惡如仇的,偏偏此人又是他一力保舉,如今他已被太子爺申斥得狗血噴頭,怕無心再踩這渾水。是非定有公論,你只待圣旨下吧。若是能開口,我等定當念在多年交情上,為賈府開脫,務必避免株連無辜。”
寶玉已經是雙腳發軟,魂飛魄散。雖然不在官場,但是科場舞弊罪過之大,他是知曉的。人頭落地是難免,那滿門抄斬怕也是有的。難道果然是大夢一場,一場歡喜到頭來來悲辛?
不錯,是他自
己央求十三爺設法為父親謀了這份學差的,誰知竟然一別如此?
寶玉渾渾噩噩地晃回賈府,府里已是亂作一團。守門的小廝在影壁前席地坐著,無神晦暗的目光目送他從眼前而去,也不如昔日一般起身相迎。寶玉聽到有人低聲嘲弄嘆氣:“福禍都是命,好命終須用盡,怕要另覓屋檐過活了。”
這話聽得刺耳,寶玉放緩腳步,轉身從一個垂花門而入改道去探望祖母。
路過夾道時,猛聽一陣嘚嘚嘚嘚的腳步聲,一道黑影貓一樣子嗖地從他身邊閃過,緊接著后面追趕的叫喊聲,大罵著揮舞搟面杖追出個頭圍藍帕的廚娘,高聲喊罵:“站住!站住!有賊。”
那廚娘一見他,愕然片刻,張張口道:“寶,寶二爺。”滿臉尷尬地笑,指指那道黑影說:“這些奴才,聽說老爺出了事兒,爭了偷東西呢。全當二奶奶如今無暇顧他們,一眼沒看到,把廚房里給老太太燉湯的靈芝何首烏都偷了去。昨日被我擒住一個,還說是老爺如今做了賊犯了官司,官府哪里還會捉拿偷賊的賊?”
“柳嫂子?”寶玉脫口道,他認出來,是府里的廚娘柳嫂子,雖然他不大同此人搭訕,但是柳嫂子的女兒五兒可是生得如花似玉的水靈,也在府里幫廚,同他房里的芳官很是要好的。
寶玉聽她一口一個“賊”,心里總覺的是在罵自己,聽來刺耳,滿臉脹紅。
柳嫂子拿圍裙擦擦手尷尬地笑笑退下,寶玉目光呆滯,心里卻是悵憾,府里亂作一團了。一葉落而知秋,大抵如此吧。
他大步來到老祖宗房里,四下靜悄悄的,篆香爐里飄著安神的西域香料,簾子一晃,鴛鴦從里面出來一把攔住他說:“老太太才睡下,太醫才走,可不要再擾了她。”
寶玉見鴛鴦眼睛紅紅的,臉上淚痕猶在,似是哭過,襯著鼻子顴骨上幾點雀斑,肌膚白皙微微透紅很是俏麗動人。寶玉知道她隨了老太太這些年,對老太太最是盡心盡力的。就說:“姐姐也不必急,老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鴛鴦勉強笑了點頭說:“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她停停又問:“二爺是去哪里了?”
寶玉忙敷衍說:“白馬寺給老爺燒香許愿去了。”
正說著,一陣腳步聲環佩聲,寶玉一抬頭,聽到幾聲咳嗽,是大伯父賈赦。
“鴛鴦呀,你過來。”賈赦進到賈母的房里,抬眼看到寶玉吩咐說:“去學館里讀書。你父親如今不在了,伯父會督促你的學業。去!”沉個臉兒一本正經的樣子,反比父親在時更是嚴厲。
寶玉有些詫異,心想如今家門有難,是需個頂大梁的,好在還有大伯父。就拱手躬身退下。
“寶二爺。”鴛鴦慌張的喊一聲,又沒下文。寶玉遲疑地看看她,見她扭過頭去,心里也沒多想。退出老祖宗的臥房,寶玉的頭里嗡的一震,如被重錘敲了一下的鼓,嗡嗡作響。
他猛然記起前世里,大伯父看上了鴛鴦,心懷不軌要強納鴛鴦為妾,威逼利誘不成,反逼得鴛鴦拿把剪刀沖去老祖宗面前稟明實情求老太太做主,竟然誓要出家當尼姑也不嫁大老爺,把個頭發都剪了。寶玉
想到這里,就要回轉去保護鴛鴦,卻聽門里大伯父的聲音:“老太太的私房都在你手里握著鑰匙,如今救二老爺急用錢打點,你交出吧。”
鴛鴦回答的聲音頗是平靜:“老太太交待過,沒她的吩咐,誰也不許給。我不過是個拿鑰匙的丫鬟,半點做不得主的。”
賈赦呵呵冷笑幾聲說:“生得這么標致誘人,怎么是個腦子糊涂的?若是老太太這么一躺下就醒不來了,那些私房難道你還想私吞了不成?”
鴛鴦聞聽大怒,毫不讓步地接過話回敬道:“大老爺果然是個明白事理極其孝順的。也不勞大老爺操心惦記,老太太早有吩咐。若是一朝,若是有個好歹,這鑰匙讓我交去寶玉寶二爺的手中。若是寶玉不稀罕,就隨葬入殮。”
鴛鴦冷冷道。
寶玉在外面聽得進退兩難,原來祖母有此安排,難得大老爺是如此之人?
心里有了些提防,反對大伯父有些輕蔑之意,自己徐徐退在外面,深深吸一口氣。又一想,前世里大伯父一直覬覦鴛鴦姐姐,曾被老祖宗訓斥,后來老祖宗撒手西去那日,鴛鴦姐姐也是萬念俱灰懸梁自盡殉主了,想來就是悲涼。再聽屋里大伯父賈赦不緊不慢陰陽怪氣的聲音逼迫道:“鴛鴦,你若是個聰明的,就該知道些輕重。即便是搭上賈府全部的家當,二老爺也未必能全身而出,不過是尋回一條命罷了。日后榮國府里要靠哪個?老祖宗已是風燭殘年,而你卻是花容月貌正當時,你可曾為自己的日后打算呀?人活一世,都要混個風風光光,到頭來落得個凄涼晚景,如二老爺這般自身難保還連累家人,就不好了。”
寶玉因知道前世的前因,更覺得賈赦如今乘人之危逼迫鴛鴦實實的可惡!更何況如今老祖宗臥病,府里大難臨頭亂作一團,如此卑鄙之人還能指望他去救兄弟嗎?寶玉心里越是恨,手里拳頭握得越緊,又怕賈赦此時對鴛鴦做出什么不軌之事,急中生智就對了里面大聲地說:“彩云姐姐來了?太太可好些了?老爺在里面同鴛鴦姐姐說話呢。”
他的聲音頗大,隨后聽到里面立時寂靜。
寶玉又對屋里嚷:“鴛鴦姐姐,鳳姐姐差彩云姐姐來吩咐你把房子收拾妥當了,太醫即刻就過來了,就過來。”
一陣咳嗽,賈赦踱步出來,看了恭敬在一旁垂手而立的寶玉,上下打量他幾眼,歪了嘴一笑,似是識破他的小伎倆,狠狠看他幾眼,從他身邊過去。寶玉的心跳得劇烈,噗通通的不平。他心里忽然頗是擔心,若是爹爹果然的出事了,賈府里他母子和老太太又當如何?再一想,自己不過是轉世重生回來的,可以去青埂峰尋警幻仙子姐姐去,可是再一想,仙子姐姐是讓他來拯救大觀園群芳的,他怎么能袖手旁觀呢?
腳下隨意東西,竟然不知不覺向母親王夫人的房里去了。
賈璉和鳳姐正在那里并排立了唉聲嘆氣,王夫人房里更是亂作一團,彩云、彩霞和玉釧哭得淚人一樣,說王夫人一口痰厥了過去,還不曾醒來,太醫正在忙亂。
“太太這是怎么了?”寶玉急得跺腳問,鳳姐推了他出去,在庭院里,鳳姐說:“你別急,你二哥打探來的消息不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