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睡在薰籠上,麝月在暖閣外面安寢,不知不覺就到了三更天。
忽然“咕咚”一聲巨響,嚇得寶玉驚坐起身,晴雯“啊!”的一聲大叫。四兒也一頭鑽進來問:“姐姐,不是鬧鬼吧?”
晴雯撞起膽兒披衣下牀,顫巍巍問:“誰在外面?”
呼呼的北風聲,沒有人聲。隱隱的,似乎聽到一聲咳嗽。
“有鬼!”四兒驚得大叫,嗖的鑽進了寶玉的被窩。寶玉拍哄了她說:“不怕不怕!”
晴雯最是厭煩四兒總是不失時機的耍這種小花招勾引寶玉,眸光一溜就驚叫道:“啊,是林媽媽查夜來了。”
四兒才撲進寶玉的懷裡,一聽是管事兒的奶奶巡夜查房,驚得哧溜一下子滾下了牀,慌得四下去看,只見晴雯環臂仰頭挑眼望天,得意的樣子,就知道上了當,羞惱得無奈。
“想是風掛掉了樹枝,砸了大魚缸。”麝月一臉憨厚的說,“傍晚我就看那樹枝搖搖欲墜的,似要斷了,忘記囑咐工匠來鋸掉。”麝月披件紅綢小棉襖兒,出去要看看。寶玉怕她凍著,將自己的一件貂頦滿襟暖襖給她披上。晴雯笑了嚷她:“外頭可是有野鬼等著你呢。”說罷一直咳嗽了嚇她。
晴雯一見麝月出去了,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也沒聲音,心裡好奇,問一句:“莫不是真撞見鬼了給叼了去?”自己披了襖挪身子下熏籠就要去看看,也不顧寶玉勸阻,只逗他說:“我出去嚇她一嚇!”寶玉怕她凍到,喊了阻止她,晴雯卻不肯聽,只披件小襖,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
晴雯推開門,一陣朔風撲面而來,激得晴雯一個寒戰,噴嚏都被憋堵迴心裡,打不出來。出門四下望,月光如水流瀉在雪霽天開的庭院,好一幅冬夜霽雪美景。猛然間,一陣風起,直灌了脖頸,侵肌透骨,毛骨森然。猛的忍不住咳嗽兩聲,聽寶玉在屋裡不停地喊她說:“快回來!仔細凍到。麝月,晴雯出去嚇你去了!”
晴雯只嫌寶玉多事兒,也沒心思頑皮,只好回去,凍得兩腮如胭脂,噴嚏不斷。
寶玉怕她凍到,還把火盆上的銅罩揭起,用灰鍬翻了熟炭,添了香罩上。這時麝月才衝回來,跺腳揉手稟告說:“二爺,老爺派人來傳二爺去書房去伺候著。”
寶玉一驚,晴雯笑罵道:“要挺屍就一邊仰著去,好生生的編出這些混話嚇著呆子,沒看他一聽‘老爺’就慌得眼神兒發直了?”
但見麝月一臉的正經不似玩笑,就追問:“是真的?”
寶玉慌忙更衣,急匆匆向前院去。
來到書房,平日父親身邊那些清客先生們早已聚齊,寶玉進去,見大伯父賈赦和二哥賈璉都在那裡,神色張惶,想是出了什麼大事兒。
“聽說皇上昨夜是徹夜未眠,在先皇后的宮裡進進出出的幾次,唉聲嘆氣。還有人聽到皇上同先皇后在說話,似乎是先皇后還魂兒了。”賈璉謹慎地說,“今兒一大早,皇上就召集
了軍機大臣們議事,很多人對復立太子並不贊同,若是太子復立,反成了皇上出爾反爾了。”
“或是以訛傳訛吧?哪裡有才廢的太子又被複立,古今沒這個先例。”賈政說。目光看到恭敬在一旁的寶玉,分明心裡有求於他,面上還端出一副爲人父的威嚴呵斥道:“磨磨蹭蹭的怎麼纔到?還有人三請四請的嗎?”
寶玉知道父親歷來的如此,也只是賠罪將就他,就聽大伯父賈赦開門見山問:“你在宮中的時候,可曾聽到傳聞的復立太子?”
寶玉說:“倒是不曾聽說。不過,皇上覆立太子也不是不可能。太子是受了巫蠱陷害才失心瘋,如今痊癒了,過不在他,豈能不復位?伯父和爹爹擔心的事兒,怕是皇上更是擔心,若是如今復立了太子,太子日後再有失德之舉,怕是再廢太子就不易了。皇上肯定是深思熟慮了很久。現而今,怕是誰出來反對廢太子,就是反對皇上了。”
見寶玉分析的透徹,賈政賈赦都沉默不語,賈赦嘆息一句道:“皇上力排衆議復立太子。消息傳出,六部三司大驚,聽說明日早朝,就要昭告天下了。五日後太廟祭祖。”
消息突然卻是意料之中,自從皇上接納了妙玉這個孫女兒,還差強人意的讓妙玉認四爺這年輕的叔父做義父,寶玉就深感皇上對先皇后母子用情之深。如今太子歸位,怕是必定的結果。
“若是太子復立,可能放過賈府?”賈赦擔憂道,揉拳踱步說:“二弟你那樁冤案,可不就是太子操縱的?若非這案子,如何牽扯了太子失德被廢?如今他又上臺了,眼裡可能容下咱們?唉!可憐了八爺。”
寶玉靜靜聽著,也是隱隱擔憂,但事到如今,又能如何?
一大早,晴雯倒是病了,晚上受了風寒,周身痠軟無力,身上滾燙。寶玉本是該進宮去了,可是哪裡還有心思,忙和著吩咐人去請太醫來。臨了兒太醫開了些藥,都是當歸,陳皮,白芍等,寶玉一一查了無誤纔去了宮裡。離開園子時心裡戀戀不捨,越發的留戀這裡的日子,反是對那南書房滿是厭倦。
皇上昭告天下,廢太子承御遭人巫蠱,所以失心驚瘋,屢出謬行。如今病體康復,重承大任。
風起雲涌的朝廷動盪大事反成了沸沸揚揚的一場笑話,費盡心機的人算是白忙一場。
這日,寶玉徐行在宮內夾道的雪地上,看著太監們低頭掃雪,各個神色安然,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或者,這雪中夾雜了十三爺的血淚,太子爺的悲歡,更有八爺黨的苦悶。但對這些小人物來言,他們只關心穿衣吃飯,並不在意天下飄過那片雲。寶玉緊緊披風加快步伐,來到南書房時,人還未到齊,但十七皇子已經早早的在此讀書了。
寶玉前去見禮,十七皇子瞟他一眼,有一搭無一搭的嗯了一聲,示意他平身。寶玉忽然想,怕也是自己同十七皇子無緣,才結下樑子,宮裡這個地方,本是不他的棲身之地,難怪如此。
不多時,幾位皇子紛紛而至。
黃太傅來了,噴嚏連天,病體未愈,卻是一絲不茍的執鞭督促殿下們讀書。
晌午時分,講讀了經文,就練習對韻,詩詞上寶玉是一枝獨秀,更何況古今詩詞不似文章的功利腐臭,白衣公卿都是喜愛,他心裡也頗是輕鬆。
忽然外面一陣子響動,寶玉側頭一看,不由得一驚,竟然是太子爺來了。
明黃的太子服飾,腰束玉帶,舉手投足都不盡的優雅,眉宇間頗是志得意滿之氣。這是太子獲釋被複立後他頭次謀面,如今一見,卻是比先時更是眉宇張揚,高高在上,處處有人君的氣派。一個眼色,身旁的太監就心領神會地忙前忙後。纔不過入了南書房一言未吐,小太監們換座椅,焚高香,舌拜氈,忙得不亦樂乎。黃太傅連忙起身,以君臣之禮拜見,寶玉同衆皇子紛紛叩拜。太子從他們身邊過,目不斜視都不去理會他們,只上前去對黃太傅恭敬的深深一揖。
“豈敢豈敢,太子爺折煞老朽了。”
太子承御掃一眼衆人擡擡手,皇子們才起身。
“皇上感念老太傅栽培教誨諸位皇子勞累,特吩咐承御來探望師父,一來給師父問安,二來送來些御膳房才烹製的羹湯點心來給師父品嚐。”
黃太傅感激涕零,連忙謝恩。
承御又隨意抽查了弟弟們的課業,囑咐他們仔細讀書,不得頑劣,一副長兄當父的威嚴。但那教訓弟弟們的話語和講話時的神色頗是像御駕親臨時皇上的一威一笑,惟妙惟肖。只能說,太子是越來越像儲君了。
待到太子承御的目光落在了寶玉身上,定定的不動。
寶玉起身,垂手而立,低眉順眼,太子就凝神陰陰的笑望他。
寶玉心裡一陣緊張,忽然間記起了他替父鳴冤在天牢裡遇見太子那猙獰的嘴臉,想到太子要置父親於死地滅口時無所不用其極,更想到太子被廢多半是科舉舞弊案連累,更是他勇闖皇宮告御狀的結果。太子如此的心胸,豈會輕饒了他?一時間心裡暗自擔憂,汗毛倒豎。
“聽說,這批來陪讀的公子都是文采出衆的?”太子問。
各位陪讀都齊聲謙遜的推說太子謬讚了。
太子打量寶玉說:“那本御就替皇上出題考考陪讀們的學問。若是名副其實的,有賞;魚目混珠的,嚴懲不貸!”
寶玉就知此事不祥,心裡暗驚,怕是自己這回在劫難逃,太子爺要給他個顏色看看。
“這位是?”太子承御故作不知地的指著寶玉問。
“這位是榮國公之後,侍郎賈政之子賈寶玉。”太傅搶先答到,黃太傅頗是喜歡寶玉的率真多才,稱他是未經雕琢的璞玉,日後必然是和氏璧,所以對寶玉頗爲關照。
太子笑瞇瞇的踱步思忖片刻問:“今日黃師傅是在讓諸位皇子諳習對韻?”
寶玉便大致說了正在同殿下們練習對聯。
(本章完)